拜師(二)

  陳卿言心滿意足,今天得的這些銅板算下來,竟然能湊上一塊銀元!這是他這些日子在天橋賣藝得的最多的一回了,雖是越說越有勁兒,但到底是到了中午吃飯的功夫,要想還有一下午的時間,這才摸了摸饑腸轆轆的肚子,準備找地兒吃飯。  就算是得了一塊銀元,卻也舍不得吃什麽。找了家常去的小攤,老板也是老熟人了,一見陳卿言過來就說道:“還是老幾樣兒?”“恩,謝謝您嘞。”陳卿言找地兒坐下,站了這一上午的功夫,別看他又說又笑忙活的像不知道累似的,這會兒一坐下來隻覺得兩個腿肚子抽筋兒似的轉,口幹舌燥的先給自己倒了杯茶,咕咚咕咚的一股氣兒全喝了,這頭老板也把吃的送過來了。兩個燒餅一碗粥,再加一大枚的鹹菜,這就是陳卿言多數時候的午飯了。  是真餓了。  拿起燒餅狠咬了一大口,囫圇嚼了幾下就咽了,這才覺得胃裏有了東西,心也跟著踏實了下來,疲倦似也跟著消了,隻是這時才抬眼瞧見自己一旁坐了倆人,一老一少正笑眯眯的看著他。  這沒來由的笑讓陳卿言打了個激靈,甚至仔細回想了一番自己是不是同他們認識,但結果自然是不認識這兩位人物。既不認識,便沒再多想,隻是將臉往粥碗裏埋得更深,顧好自己吃飽就行了。  “小兄弟,相聲說的不錯。”對麵的那個小的,卻是不依不饒的湊了過來,讓陳卿言躲也沒處躲去。  成,明白了一樣。估計剛才聽了自己撂地說相聲,隻是也不知道陳卿言這會兒是餓糊塗了,還是怎麽的,一時居然估摸著這倆人沒準兒是要飯的——也不怪他,誰讓戴春安自己收拾的邋遢,陳卿言將自己的那兩個燒餅往前推了推,同這個比自己還大上一點兒的少年說道:“小孩兒,你拿一個吃去吧!”  隻瞧戴春安的眉毛抽了抽,臉上的神情先是氣,鼻子兩側都擰了許多的小褶出來,後來就變成了笑,自己捂著肚子笑了兩聲,又扭回頭去招呼那個年紀長的。  “師父,他把咱爺倆兒當要飯的了。”  陳卿言聽見他叫老爺子師父,心裏頭就明白了個一二——多半也是江湖賣藝人,而且看這模樣,沒準兒也是說相聲的。他急慌忙剛想要站起身來,老爺子就已經坐了過來且衝他擺了擺了手說道:“你吃你的。”再瞧飯攤兒的老板,這會兒又端了同陳卿言一樣的吃食擺到了桌上,“來,老爺子,您的。”  陳卿言漲紅了臉,這才知道自己錯認了人,被人當成要飯的總是不會高興,他想到這兒,到底還是把手裏的筷子放下,畢恭畢敬的對老爺子說道:“剛才真對不住您。我實在是不知道他要幹什麽,這才順嘴胡說的,給您賠不是了。”說著指了指一旁的戴春安,又是說了幾句道歉的話。  “快坐吧,你這孩子。”老爺子點點頭,眉眼間盡是滿意二字。  陳卿言戚戚的坐回了原處,手腳十分不大自在,一會兒放在桌上,一會兒又偷偷的垂下來撚著自己的衣角,這就又聽老爺子說道:“我聽了,但是勸人方你唱的不對。”  “我沒能耐,還請您給指點一二。”陳卿言誠惶誠恐,可不就是讓自己猜準了。  “你唱完‘有知疼著熱是結發的妻’,唱的是‘人要到了急處別把他來欺 ’,我記得沒錯吧?”  陳卿言兩手交握著,指甲在手心裏猛摳了一下,現出一個月牙般的紅痕——這段兒勸人方也是他打別人那聽來的,詞記得模糊,但是他卻用了心,說實話那日聽來的就是這麽唱的,陳卿言是照著樣子一句一句學的,他並不知道哪裏不對,隻能仍是看著老爺子點了點頭,說道:“沒錯,我是這麽唱的。”  “誰教你的?落了一句知不知道?該有一句‘人要到了難中拉他一把’你沒唱。”看似老爺子慢條斯理不動聲色,實則是在觀察陳卿言的神情。  隻瞧他在嘴裏又將剛才聽的這句嘟囔了兩遍,恍然大悟似的站起身來朝老爺子鞠了個躬,又抬手撓了撓頭,不好意思道:“因為是我自己學的,所以……”  “你和你師父就是這麽認識的?”陸覺饒有興趣的聽陳卿言說到這兒,“你和你師父認識的時候,你幾歲?”  “十五?十六?”陳卿言眯起了眼睛,無奈隔得太久,是真的想不真著了,“反正不過十八歲。”  陸覺默然,忽的想起陳卿言他娘沒的時候,他也不過才是個七八歲的孩子,他就一個人這世上踉踉蹌蹌的又過了七八年,才遇見了他師父。這其中的辛苦滋味,陸覺無法感同身受,他此刻若是覺得錐心,那陳卿言的那顆心,早就是千錘萬鑿過的了。  “你不知道我那時有多高興。”陳卿言接著說道:“這一行和別的不一樣,你沒有師父,就是海青,別人瞧不起你,不讓你演,不讓演就沒飯吃——嗨,怹老人家要收我為徒,我是求之不得的。隻是,我總覺得虧欠怹的。”  “這行裏頭規矩大,我要是拜師,就得請說書的,唱蓮花落了,練把勢的,變戲法兒的,每門來位師傅請到飯館吃飯,我哪兒有錢啊,就隻請了兩位來。也去不成飯館,就吃了頓炸醬麵——這錢還是師父給的。”  陸覺隻覺得陳卿言的聲音有些哽咽,怕他是想起了傷心事來難受,剛想要去他臉上摸一摸,就聽這人說道:  “沒事兒,我沒哭。”  “不過你猜怎麽著,當時看著門生貼的時候,心裏還是有點兒怕的。”  陸覺有心打斷陳卿言的話不要他再提了,再這樣說下去,勾的那些陳年的苦楚又要翻騰起來,可是這人卻是越說越起勁了,他不知道陳卿言心裏所想:他們相識滿打滿算也不過半年之久,分開度過的那二十餘年,他都想一一講給陸覺來聽。  你瞧,我過了那麽些年的艱難日子,現在換來了你在我身邊。  倒是劃算。  “死路生理,天災人禍,車軋馬踏,投河覓井,懸梁自盡,各聽天命,與師無涉。”隔了這麽多年,陳卿言仍是清清楚楚的記得這幾句,誰要它們看得當時的自己心酸了好幾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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