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汁兒
今年天津衛的雪來得有些遲。臨近年關才下了這麽幾場,卻都不過是沾地就化的小雪,隻在地上剩下了一片濕漉漉來,不夠痛快。“我今兒去慶園了。”陸覺擰了開了床邊的落燈,同陳卿言講話——哪怕不能得到這人的回應。家還是原來那個樣子,陸覺不願請人來整理收拾,自己倒是將家務都一一包攬了,隻是院裏的花草不會伺弄,天氣冷了也不知哪幾樣花該挪到屋裏來,凍死了兩盆兒蘭花,裏頭還偏偏是陳卿言最愛的那一盆,著實讓陸覺心疼,這才請了一位花匠,時時幫忙來照看些,這才放心了。那日在醫院,還是葉寒雲與紀則書趕來將跪地不起的自己拽起,到底還是葉少爺果斷些,狠狠給了陸眠之一巴掌,才讓這人回過神來。十餘米高跳下來,沒死。隻能說是老天爺憐憫。“他什麽時候醒過來,得看他自己的造化。若不能……”葉寒雲沒將話再繼續說下去,而是摁了摁陸眠之的肩膀,“你那日總不該扔下他一個人。”溫水洗了毛巾,陸覺拉過了陳卿言的手,仔細的為他擦著。“說實在的,還是你唱黃鶴樓好聽,他們唱的我總覺得不是那個滋味兒。還是我聽你唱的慣了,耳朵也養的刁鑽了?”陸覺說著,便將陳卿言的手抵在了自己的唇上,輕輕的吻著。“你聽話,總得再唱給我聽一回。”陳卿言就這樣昏沉的睡著,足有一個星期了。葉寒雲也幫忙邀了自己熟識且信得過的西洋醫生來看過,但也並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倒是紀則書那日說了一句話,算是提點了陸覺一句。“他跳下來時自然就是不想活著,現在恐怕也是,他自己不願意醒過來,總得要你告訴他,那些都不是真的才對。”於是這屋子裏便總能聽見陸覺自顧自的言語。“陳卿言,我今日吃的餛飩,你最愛吃的那家攤上的,你饞不饞?”“三姐今天來看過你,說你瘦了不少,還誇我將屋子收拾的幹淨。”“陳卿言,我想吃你做的炸醬麵了。”無非說的都是生活瑣事,再平常不過,陸覺也仍是慣用自己那賴皮的口吻,每一句說得都像是向主人討要撫摸的貓。可貓總不會像陸覺這樣,常常說著說著便垂起淚來——等上這人再無可奈何的說上一句,“陸眠之,我可真拿你沒有辦法。”竟是這樣的難。太難了。陸梔是在陸覺將陳卿言接回家之後才露麵的。她自然不會想到,她口中這個“說相聲的下三濫”竟有這樣的氣性,但她更未想到的,則是她的親弟弟陸覺,會對她說出“若他死了,我也不會獨活”這樣的話來。該不是自己,錯了?那日章家的少爺章照白突然造訪,一番交談下來,陸梔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章家如今章拂秋小姐說的算,可卻談了一位窮酸的教書先生。章家是萬萬不允的,若是章拂秋真嫁過去,總不能將這一番家業交到外人的手上。況且兒女的婚事,講究一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章老爺子的身體不濟,自然是由他這個兒子全權掌握。陸梔這樣的聰明人,怎麽會聽不出章家這位沒出息的少爺話裏話外無非不過惦念著章家的那點財產的意思,這才想將妹妹早早嫁出去——他的算盤打的妙,卻不知曉陸梔在這裏頭的活躍心思。若是與章小姐這一樁婚事登了報,那不成,也就自然成了。如若之後再有什麽變故,且說以後的,先將陸覺身邊的男人弄走才是正事兒!她這才趁著陸眠之去了北平的機會要陳卿言“知難而退”,報紙的訂婚啟事自然是之前便叫人安排好的——隻是那條圍巾,卻實在是個意外。她隻是瞧著那起球的老舊樣式實在與陸眠之那一身高檔的衣裳不大相配,要人看見寒磣,這才硬要了下來。當時火車就要開走,陸覺也未再同她爭奪,便由了她。哪知道竟成了陸梔開向陳卿言心窩的一槍。累。陳卿言睜開眼,隻覺得這一覺睡得這樣長。外頭明晃晃的掛著大太陽,懶洋洋的落在眼皮上,讓人起了奇怪的癢意,又起身朝著窗外望去,瞧見院中的那棵樹,生得鬱鬱蔥蔥的綠,在風中 沙沙的響。夏日了麽?過得這樣的快。陳卿言嘟囔了一句。可環視了一圈,這才恍然。自己哪裏是在天津,這明明是在北平的家裏。自己什麽時候回來的?呆坐在床上好一會兒,卻忽的明白了,原來這不過是一場夢——自己不是打慶園的樓上跳下來了麽。這樣想著,便免不得悲從中來,卻隻聽“吱呀”一聲,那扇破舊的木門被人從外頭推開,走進了一個小小的人來。“小陳哥哥,你怎麽啦?”也就七八歲的模樣,渾圓的一張小臉,童聲裏還帶著奶氣,探頭探腦的瞧著自己。“你是誰?”問完之後自己卻是不敢置信似的瞪大了眼睛,“陸眠之?”“對呀。是我呀。”小小的人挪著步子走到他的身邊,實在是長得矮些,這樣仰頭瞧著陳卿言有些吃力。“小陳哥哥……你哭了?”這樣荒誕的一個夢。他哪裏知道小時候的陸眠之該是什麽樣子的?多年前的那次相遇,早就模糊得不像話。可這麽個香軟的小人出現在自己麵前的時候,甭管他的年歲,他都是陸眠之啊。“自然是為你哭的。”陳卿言抽噎著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淚,實在是沒出息的很,在這夢裏,他仍是二十來歲的年紀,卻要陸眠之這小人兒看了笑話。“小陳哥哥你別哭,別哭。”小小的人急的直跳腳,抻著袖子去擦著陳卿言的臉,原來打小就是這樣會哄人的,“眠之再不惹你生氣了。你別走好不好?”走?自己什麽時候說過要走?陳卿言揉著通紅的兔子眼睛瞧著他,並不知他這話是從哪兒說起的,可看著他這樣可憐巴巴的仰頭望著自己的樣子,卻實在不好說個“不”字。於是隻得點頭說道:“我不走就是了。”“真的?”剛還一臉嚴肅的小孩兒瞬時就笑得露出了一排整齊的白牙,兩手一同握住陳卿言的一隻手,要拉他下床的架勢。“去哪兒?”陳卿言連忙問道。“我帶你去喝豆汁兒啊。”廚房裏陸覺正忙著熬粥。這副熟練的樣子,倒是很難叫人將一年之前,在陳卿言租住的那間屋子裏煮起粥來手忙腳亂的陸四少爺聯係在一起。“你也不知誇誇我。”陸覺端著粥碗挨著床邊坐下,自顧自的用小勺盛了,貼近了嘴邊兒仔細吹著,“總是喝粥也不知你膩不膩?”“膩了。”“膩了啊?膩了等你醒了就帶你……”粥碗一個不穩便落了地,白花花的撒了一地的軟糯,陸覺卻連燙都忘了,隻顧著這樣瞧著他。“帶我什麽?”陳卿言勾了勾嘴角,像是做了一場大夢,睡眼惺忪。“陸眠之,你答應我的豆汁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