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2 章 穆平川
(上接16?1章)
這家“毛師傅大餅”是當地有名的小吃,三十多年的老店了,還上過《舌尖上的中國》。大餅外酥裏嫩,餅上慢慢一層芝麻,裏麵是小蔥,小蔥經過炭火一烤,蔥香滿口。大餅裏卷上油條,或者直接蘸上麻油吃,都香得醉人。為了解膩,再喝一碗原味豆漿,不加一丁點的糖……這一套早點是四塊五毛錢,吃一口大餅油條,喝一口豆漿,坐在街邊和熟人打打招呼,看太陽升起來,這是多少人一輩子都得不來的享受。
吃罷早點,穆平川步行前往市第一人民醫院。方才打大餅的毛師傅問他得了什麽毛病,穆平川說老寒腿,實則比這嚴重得多,隻不過到現在為止,他自己還不知道。早在半年前,穆平川就感覺到自己的右腿不太好使,起先他真的以為是風濕,就沒有在意,結果過了梅雨季節,腿反倒疼得厲害,不得已,今天才終於決定到醫院檢查。
穆平川沒有老伴,也沒有孩子。他年輕的時候是結了婚的,有妻子,但是自從三十多年前那次“外國舞台犯錯”“給國人摸黑”之後,他的妻子斷然離開了他,從此杳無音信。此後幾十年,穆平川一直孤家寡人,獨自生活。那時,他被黃鸝劇院開除了,背著“辱國”的罵名,沒有任何一家演出團體願意接納他,甚至避之不及。曾經的歌劇之王,如今成了一個瘟神。
那時一段糟糕的日子,信息的閉塞和思維的盲從,使得人們對一切事物都缺乏辨識。穆平川知道那次事故,並非自己犯錯——實際上,他從來沒有哪一次表演出過瑕疵,不論國內外演出——但是,假如一個人走到了風口浪尖上,就必然會有當犧牲品的風險。這是成人的遊戲,金錢的祭品。
但是,這一切,穆平川從沒開口說過。他曾試圖辯解,但辯解給他帶來更多麻煩,最後,失望至極的穆平川選擇緘默,退出舞台,一夜之間銷聲匿跡。數年後,他已經成了一個專教小朋友唱歌的普通音樂老師,一次在街頭偶遇曾經的一位學生,兩人相似的經曆使穆平川激憤難平,重燃心火,終於向這位得意門徒吐露了當年實情。當然,現在說這些為時過早,往後我們再揭開陳舊的謎紗。
再說穆平川來到醫院,掛號排隊一頓折騰,讓這個七十歲的老人更感吃不消。穆平川來到骨科,驗血,拍片子,等了半晌,從醫生的表情看,情況不好。
“老先生,你家裏人呢?”醫生問。
“沒,我沒有家裏人。”
“就您一個人嗎?”
“對。”
“老先生,這個,您這個情況……”醫生欲言又止。
“醫生,你說吧,我這個情況不是老寒腿吧。”
“嗯。”醫生語氣低沉,點點頭,又搖搖頭。
醫生一搖頭,穆平川的一顆老心,就什麽都知道了。
“我還有幾天可活呀?”穆平川問。
醫生抬起頭,充滿驚異地望著這位老人,“您早就知道?”
“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病,但我知道人。”穆平川平靜地說。“是什麽病,就直說吧。我沒有家人了,孤零零一個,來去無牽掛。”
醫生看著穆平川,他站得筆直,但醫生不知道自己要是說了他的病情,這個“來去無牽掛”的老人,是否還能站得這樣直。
“是……骨癌。”醫生說。
“噢……”穆平川長長地歎了一聲,緩慢得抬起頭,看向空無一物的天花板。“我還有幾時可活?”
“骨癌晚期。治療的話,三五年吧。”
“不治療呢?”
“一兩年。”
“好,好。”
“老先生,您,您就一個家人都沒有嗎?”
“沒了,一個都沒。”
醫生看著穆平川,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接過化驗單看一眼。醫生見過無數病人,那些病人聽說自己得了癌症,有的抓過化驗單拚命瞪著,仿佛要瞪走自己的癌細胞;有的一瞬間癱坐在地上;有的哭天搶地,有的大罵醫生、詛咒醫生……而穆平川這樣平靜,甚至在他的歎息中,仿佛有一種解脫和釋然,這樣的人,隻有一種,那就是吃過比癌症更大的苦。頓時,這位年輕醫生對眼前的老人更加敬佩,也就更加不忍。
“沒事,孩子,你怎麽比我還愁?”穆平川對醫生說道。
“老先生,不,穆老先生,您可以接受治療的!”
“醫生,我七十歲了,一把老骨頭,吃不消化療的。”
“我們醫院有好多老人都在治療癌症的,你可以試試!”醫生說。
“謝謝,那是因為他們都有眷戀的人。而我,我嘛,我更想用一兩年,看看這個世界。”穆平川說著,波瀾不驚,一絲笑容從他的皺紋中流露出來,他的臉上盡是慈愛。
醫生還想挽留,穆平川按住他的肩膀,隻讓他開了幾副藥。穆平川的手,平穩有力,蘊含威嚴,直到他望見生命終點之時,他依然葆有完全的理智和風度。但,穆平川沒有想到,就在此時的辦公室門外,等待著一個年輕人,就在幾分鍾後,這個年輕人將改變他生命最後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