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廢太子妃
瑟瑟看那女子向他們款款走來,吃了一驚。那女子眉眼精致,儀態萬方,一張臉與林懷瑾有幾分相似,卻透著幾分剛毅之色。她略一思索,心裏便轉過彎來,這定是那位囚禁在檀香山的廢太子妃與她的大兒子了。
待她走得近些,瑟瑟看得更分明,隻見她蒼白瘦弱,臉有細褶,眼下烏青,鬢邊還摻著幾許白發,在比之周氏老了許多。再看她身邊的少年,比那女子高出一個頭,也是一樣身形瘦削,一張臉卻與廢太子妃與林懷瑾不盡相同,想是更肖似先太子一些。隻見臉色蒼白,透露著些許疲憊之色,。
林懷瑾尷尬不已。說來,他的母親與廢太子妃有舊,卻不是什麽愉快的事,他的父親更是幫助皇上奪宮之人,此時見到廢太子妃,他不知該以什麽樣的態度對待,隻得簡單行了一禮,叫道:“姨母。”
那女子柔柔地笑了,話語溫柔,如春風拂麵:“原來是瑾哥兒,都這麽大了。妹妹妹夫可好?”
林懷瑾斟酌道:“父親母親都安好,隻是惦記著姨母,卻不好來探望。”
廢太子妃麵上毫無怨懟諷刺之色,似是全無芥蒂,也與他寒暄:“上次見你,你還在繈褓之中。如今你站在我麵前,我才感到自己真的老了。怎麽就帶了這兩個人出來?”說罷看到瑟瑟,眼神閃爍了一下,道:“這小姑娘真是玉雪可愛,就是雙眼有些紅腫,適才哭過嗎?”
瑟瑟不好意思地行了一禮,隻抿了嘴笑。
廢太子妃拉了一把自己的孩兒:“阿元,你陪你弟弟逛逛,可憐從你們生下來就從未見過,以後再見也不知何時。”說著便向他使了個眼色。
林懷瑾不曾注意,隻自顧低著頭應是,心裏有些悵然。又聽她說:“讓這小廝侍候你們,這小姑娘就留下來陪我吧。”
林懷瑾點點頭,與阿元又寒暄幾句,隨著他去了。
廢太子妃轉向瑟瑟,把手伸給她:“他們男孩子勁頭十足,讓他們且逛著吧,咱們找個地方坐坐,歇歇腳。”
瑟瑟搭了她的手,隻覺她手掌濕冷,手指粗糙,有許多繭子,不由生出些感慨來。小心地扶她坐下,她卻一把拉住瑟瑟,將她也按坐下。瑟瑟不妨她看著幹瘦,卻那麽大的勁,被按著坐下一陣惶恐:“奴婢……”
廢太子妃立馬打斷她的話:“這裏隻有咱們兩個人,不必拘禮。”說罷又自嘲一笑:“我現在的地位,怕是還不如你呢,在我麵前不要自稱奴婢。”
瑟瑟點頭,廢太子妃見她乖順,更是高興,拉著她的手問:“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幾歲?”
瑟瑟神色恭敬:“奴婢……我、我叫瑟瑟,我也不知道我多大了,大概轉過年十三四歲也有的,十一二歲也有的。”
廢太子妃訝然:“你怎的連自己生辰都不知道?你的父母呢?”
“我無父無母,自己長了幾年,受了傷被世子救回去的,名字也是世子所賜。”
“無父無母……”廢太子妃輕輕拍著她的手,眼中全是憐憫:“可憐的孩子,你必是吃了不少苦,我卻覺得與你十分投緣,隻是以我如今境地,自保尚且不能,更幫不了你太多。”說著,幽幽一歎。
瑟瑟更覺十分惶恐,又覺得有些難過。這樣溫柔純善的女子,竟淪落到如此境地,不由暗恨世道不公。又聽她道:“好孩子,我有一點忠告告於你,你一定記得,以後不論誰問起你年歲,一定要往小裏說。你長得瘦小,便是往小了說幾歲,別人也不會在意。”又沉吟片刻道:“不若就算你今年九歲,看身量也像,你記住了嗎?”
見瑟瑟目露迷惑,廢太子妃又拍了拍她的手:“我隻是覺得你從小吃了太多苦,身子骨看起來也不好,少說幾歲,以後能晚點嫁人生子,好好養幾年身子。”
瑟瑟不禁臉紅,但又感受到她的好意,心下感激。正想說點什麽岔開,忽覺手裏一硬,多了樣東西。
“我身上沒剩什麽了,隻這塊玉佩,是我想留給我三子的,故而一直帶在身上,未被他們搜刮了去,今日與你有緣,你便替他收著吧,就當我……當我以後給你添妝了。”廢太子妃癡癡地看著瑟瑟,一雙飽含滄桑的美眸中風起雲湧,飽含著瑟瑟看不懂的情緒。
瑟瑟被她看得不自在,正要推拒,卻被她雙手握住:“拿著吧,算我一點念想。這園子尋常沒人來,我們今天既然見到,便是天大的緣分。我怕是出不去了,你便代我……和我那些孩兒多看看這世界。”瑟瑟隻好點頭,縮回手,手心裏是一塊通體瑩白的玉佩,上麵刻兩個字,龍飛鳳舞,一看便價值不菲。
廢太子妃見她拿著細瞧那字,便問:“你可識字?”
瑟瑟將玉佩小心揣起來道:“世子教我識得一些,這兩個字卻是不認得的。”
廢太子妃臉上露出笑意:“瑾哥兒待你很好。”
瑟瑟點頭,認真地道:“世子待我的確很好,若沒有他,我四年前便死了。”
廢太子妃似是聽不得這些,聞言便紅了眼圈,瑟瑟趕忙將話頭引了:“那玉佩上的字很是好看,我見世子也有許多塊好看的玉佩,卻很少見字刻得這麽漂亮的。”
廢太子妃拿帕子壓壓眼角:“這是殿下當年親手所刻。我當時已得兩子,穩婆說我第三胎的胎相似是個女孩兒,殿下高興得不得了,便起了名字‘琅嬛’刻於玉上。誰知……”誰知第三胎依舊是個男孩兒,還死在了宮變之中。
瑟瑟心裏哀歎,跟德生相處久了,自己別的優點沒學到,倒學了他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本事,可見世子常說近墨者黑,是極有道理的,今後一定要遠著點德生才是。
看瑟瑟懊惱的樣子,廢太子妃倒笑了,輕輕拍著她手道:“這玉是殿下的祖母在他幼時賞他的,若是殿下知道我與你有今日這機緣,想必也會同意我將它送與你。”
瑟瑟眼神大眼圓睜,目光炯炯:“這玉佩這樣值錢,您將它送我做添妝,想來我便是嫁趙管事的兒子也嫁得了。”
廢太子妃忍俊不禁:“你為何想嫁那管事的兒子?”
瑟瑟有些害羞:“燕草說,趙管事管著外麵的鋪子,他娘子又是掌著大廚房的,若是嫁了他兒子,以後肯定能吃到很多平日裏吃不到的好東西,還能得很多西洋那邊的小玩意兒,而且趙管事的兒子又會讀書,雖然不能應舉,但書生文弱又講理,一般是不會打老婆的。”
廢太子妃逗她:“不打老婆很稀罕麽?”
瑟瑟點頭,掰著指頭數:“二門上的李婆子就經常被她丈夫打,還有德生的娘也被打過,馮嬤嬤的丈夫喝了酒就會打她,還有……”
廢太子妃目瞪口呆:“聽起來那趙管事的兒子倒真是個好的。”又不安地說:“你平日裏要多活動活動,不要總是坐著,這樣以後那讀書的人想打你也打不過你,若能打過你,你還能跑得快些。”
瑟瑟揮揮自己看不出肌肉的小胳膊:“我打人很厲害的,若是集暉院的丫頭們按打架論老大的話,那我肯定是集暉院的老大。”活脫脫一個小霸王,正要繼續吹,忽地餘光瞥見林懷瑾三人站在兩人背後的樹影下,也不知站那裏多久了,不由訕訕地放下手,趕緊站了起來。
廢太子妃順著瑟瑟的目光看去,也看到歸來的三人,又恢複了先前溫和端莊的模樣:“回來了?”
林懷瑾躬身行禮如儀:“天色不早了,出來之前未跟家裏人說明來檀香山,再不回去怕家裏著急,改日又來看姨母。”
廢太子妃點點頭:“來便不必來了,我今日見了你,心裏很是高興,再沒什麽遺憾。你的心意我領了,但這裏你還是少來為妙。”
林懷瑾默然,又行了一禮,才帶著瑟瑟和德生離去。廢太子妃與兒子倚在朱紅廊柱上,視線在他們身上流連不去,直到他們消失在角門後麵。
“母妃,她又何其無辜。”
廢太子妃轉頭,斑駁的樹影投在她的臉上,將她的臉割裂成一塊一塊,像極了他們離宮之時他不小心摔碎的白瓷刻花紋盤。她看著一臉不忍的兒子,目光堅毅:“皇兒,這是她的命,從她出生那刻起就決定了。”她頓了頓,又伸出手,愛憐地撫著他的頭,歎息道:“我們哪一個又不無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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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三人都很沉默。林懷瑾神情晦暗,不知在想些什麽,瑟瑟則遺憾於廢太子妃的命運坎坷,德生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敢搭話,便在一路沉默中回了府。
林懷瑾每晚都要在書房裏待一個時辰看書寫字,便是今天也不例外。瑟瑟卻覺得胸口悶得緊,腦子裏都是廢太子妃的音容話語。見林懷瑾招德生磨墨,她便掏出那玉佩給他看:“世子教我寫這兩個字吧。”
林懷瑾點頭,待她磨好了墨,蘸足了筆,行雲流水地寫下“琅嬛”兩字。他學董其昌體,園勁秀逸,毫無拙滯之感。瑟瑟湊上去看,看不出所以然,隻覺得漂亮。林懷瑾讓她將這兩字收了,又鋪一張紙來:“這兩個字於你現下來說太過難寫,好在你手勁足,握筆穩,好好練習,很快便能寫了。”
瑟瑟點頭,見他又輕蘸筆尖,凝神用小楷寫下“瑟瑟”兩字:“你先練自己的名字吧,總不能連自己的名兒都不會寫。”說罷,他又極耐心地給她講解一筆一劃如何寫就。瑟瑟隻盯著那字兒不住點頭,林懷瑾隻看得到她梳著雙丫髻的頭發烏黑油亮,耳朵圓潤粉嫩,很是可愛,話語不自覺地停了下來。
瑟瑟奇怪地看他一眼,見他又在出神,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林懷瑾恍然醒過神來,見德生也看著自己,目光帶著幾絲了然,佯做怒意瞪了德生一眼,卻紅了耳根,飛速給瑟瑟講完,讓她自去一邊練著了。
片刻,德生踅過來,一臉促狹,正要開口,林懷瑾看他:“前兒陶嬤嬤說,她家裏有個侄子,很是伶俐,覺得在莊子上沒什麽前程,求了母親想來府裏伺候,我倒覺得若真是伶俐,做個小廝也很不錯。”
德生立馬腳底抹油:“世子爺您先練著,我突然想起來趙管事家的兒子趙永找我喝酒,這邊有瑟瑟伺候就行了。”說著又朝瑟瑟那邊喊:“瑟瑟,你看著點兒,別讓世子熬太晚了,傷了眼。”說罷用兩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嘟囔:“這趙永,沒事兒就愛喝個酒,喝多了又撒酒瘋,真是不想去啊!”說罷不看兩人臉色,一溜煙跑了,臨走還不忘掩了門。
瑟瑟愕然,林懷瑾不禁失笑,忙忍住了,吩咐瑟瑟過來磨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