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小白花
瑟瑟最愛吃李記的汴京烤鴨。
李記有自己的養鴨房,喂出來的鴨子肥嫩馨香,個大皮薄。那鴨肚裏塞上京冬菜,外層抹上蜂蜜,直烤得豐腴醇香,色澤紅潤。片成片兒伴著切成菊樣的和事菜端上桌來,鴨骨滾了湯下碗綠豆麵條,令瑟瑟食指大動,欲罷不能。
更兼有說書先生的慷慨激昂,談古論今,瑟瑟隻覺人生至美,不過如此。
德生卻覺得瑟瑟那張油光異彩的嘴十分紮眼,不忍直視。轉頭看看他家世子爺,看著瑟瑟笑眼彎彎的樣子,不由臉上抽搐,胃裏也不甚舒服。便是一想到清冷自持的世子與油光滿麵的瑟瑟站在一起的畫麵,隻覺人間奇景,不外如是。
林懷瑾卻覺得瑟瑟梳著丫髻,腮幫鼓鼓的樣子十分可愛,他愛憐地看著瑟瑟瑩潤起來的臉頰,憶起當時一身血汙趴在雪地裏的小丫頭,頗有成就感。
瑟瑟被林懷瑾飽含欣慰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卻又說不上什麽感覺,待更衣之時去到後院,看到養鴨房的長工給鴨子喂食的模樣,才恍然大悟。回來再看桌上的鴨子,卻是眉目糾結,一口都吃不下了。
三人出來李記,天上卻飄起了雪星子,一會兒便紛紛灑灑鋪天蓋地。
街頭巷尾的攤子匆匆收了,瑟瑟趕忙跑到街角,趕在賣糕的收攤前快速包了兩塊,準備回去帶給燕草。一轉身,便遙見有個白衣素服的女子跪在了林懷瑾腳前。
瑟瑟揣著熱騰騰的糕走回去,正好聽見那女子淒淒哭訴:“奴家家中遭此巨變,實是不得已,才來求了公子。”那聲兒婉轉纖細,說到情真處還要折上三折,配上她那蒼白淒楚卻難掩麗色的小臉,直讓人心裏也跟著抖上三抖。
“德生,予她百兩銀,讓她先將兄弟葬了。”林懷瑾轉身吩咐一臉不忍的德生,順勢將手伸向瑟瑟的臉捏了捏:“凍得這麽紅,先去馬車裏捂著。”
自覺明寺一抱後,主仆兩人之間的界限好似被消弭於無形,林懷瑾做得自然,瑟瑟受得坦然,德生眼角抽搐了下,轉身便要去馬車裏拿銀兩來。
“公子!”那女子淒厲地喊了一聲,向前一撲,堪堪抓住林懷瑾的袍角,便有那樓上之人探出頭來,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一幕。“公子!奴不需要錢財,隻想為兄弟伸冤,若公子不能幫奴,奴縱有千兩百兩,也隻有一條不歸路!”說著,便低頭抽噎起來,肩頭的雪簌簌而落,瑟瑟才發現她穿得單薄,人又瘦弱,手腕已經凍青。
林懷瑾被她抓著袍角,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很是難堪:“你先起來。這樣罷,你拿著我的拜帖,讓我那小廝陪你去衙門裏走一趟。”
“打死奴家兄弟的,是護國公世子,奴家隻怕衙門裏的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草草推個人出來權當交代。”那女子又淒淒哭道,活似一朵受盡風霜摧殘,便要跌落枝頭零落成泥的小白花。
林懷瑾露出了沉思之色。老護國公與老安國公一樣,皆憑著從龍之功加官進爵。但是林家作為武將,封爵之後便交了兵符,手中隻領著虛職。而護國公則為文臣,即便是封了國公,依舊領著實職。
隻皇上一向對安國公府寵渥尤甚,故而在表麵上看來護國公與安國公旗鼓相當。護國公老奸巨猾,深諳帝王“製衡”之理,一向在朝堂上與安國公針鋒相對。凡是安國公同意的,他總能說出不讚同的理由來,偏又歪理極多,把個武將出身的林文璟逼得張口結舌。
林文璟在護國公這裏吃的虧太多,便嚴逼林懷瑾自小讀書,並將他送到承天書院,令他與一群科舉的學子一起讀書,同時也算讓林懷瑾間接拉攏將來官場上的文官。
皇上在朝堂上一向對兩位國公不偏不倚,甚至對林文璟有些優待,但近幾個月卻明顯冷落了林文璟,偏向了護國公那邊。聯想到父親之前說的那件事,怕是護國公辦了那件事,令皇上對安國公府不滿了……
林懷瑾再看那白衣女子,神情便凝重起來:“我雖不知是何人指點你來找我,但此事幹係重大,我需要秉明父母,再查探你所說是否屬實。你先同我一同回府吧。”
瑟瑟趕忙上去攙起那風雪中簌簌顫抖的小白花。小白花似是虛弱至極,柔弱無骨地倚在瑟瑟身上,一雙妙目波光瀲灩,欲說還休:“奴……秋夕,謝過公子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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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瑟自回了府就被安排去照顧秋夕姑娘,連給燕草買的糕都沒來得及送出去,盡數入了秋夕姑娘的肚子。
待得秋夕姑娘養過精神,瑟瑟才陪她去了正院上房。
不得不說這秋夕姑娘果然是個妙人,哭訴一場過後,上房諸人無不投之以憐憫的目光,陶嬤嬤更是給她添上了一杯熱茶。
瑟瑟垂著頭不敢動,心裏卻不禁感歎,真是同人不同命。
這秋夕姑娘的父親本是蘇州府一個兢兢業業的小吏,在她年幼之時因當差時得罪了人被革了職,不多久便一病不起。父親病歿後,她便與母親兄長上京投親,路上卻遇到匪盜,想強擄了她去。母親為護她,被匪盜一刀捅死,兄長帶她逃了出來。
兄妹二人到了京都,卻發現親人早已搬離,不知去向,無奈兄妹二人隻得相依為命,兄長出去賣苦力,她在家裏做些繡活兒以維持生計,卻不料兄長搬著重物,見著護國公世子躲避不及,驚了世子的馬,當街便被護國公府的人拿鞭子抽得皮開肉綻,回去沒幾日便斷了氣。
秋夕姑娘也是個聰明人,早就打探到安國公府與護國公府不和,且有分庭抗禮之勢,便使了銀子打探出林懷瑾的樣子與常去的地方,守了好幾天,才找到了他。
同樣是無親無靠,這秋夕姑娘的遭遇聽上去可是可憐多了。
“你若是告了護國公府,將來這京都可就沒有你能容身的地方了。”陶嬤嬤拿帕子壓著眼角,不忍地道。
秋夕頓了一下,起身大禮拜下:“秋夕願寫下身契,賣與府裏為奴為婢,隻求國公爺與夫人為秋夕討個公道。”
“這……”周氏猶豫:“你若是留在府裏,卻是不合適,這就將護國公府與我們府明著擺在對立麵上了。”
秋夕一張小臉哭得梨花帶雨:“若此事能了,秋夕願去銅鑄寺了此殘生。”
屋裏眾人皆是一愣。那銅鑄寺乃是關押犯官女眷的地方,條件清苦無比,她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無人打點,進去隻有死路一條。
“母親不必煩惱,”林懷瑾挑簾進來,行禮站定,一派風光霽月:“護國公府縱奴行凶,此次父親必要狠狠參他一本。”其根還在那個被護國公府逮住的穩婆身上,但林文璟已得解決辦法,若是能妥善安排好那要緊的事,再加上秋夕的事,雙管齊下,護國公府便越不過安國公府頭上了。
周氏看看長身玉立的林懷瑾,再看看一旁跪著楚楚可憐的秋夕,眼神一閃:“那便讓陶嬤嬤領她簽了身契,暫時先安置在集暉院裏吧。”
林懷瑾思量了下:“身契倒不必簽,不如讓秋夕姑娘暫時住在客房,待此時一了,再送離京城,遠遠躲開。”
周氏接過茶盞喝了一口:“這卻是不妥。護國公府到底勢大,秋夕一個無親無故的,又得罪了護國公府,他們若要找她那可太容易不過。到時候她出了京,我們更是顧不著她,不若將她留在府裏,也不用她一人苦熬日子了。”
秋夕跪在地上眼淚漣漣:“謝夫人與世子大恩,秋夕自願入府為奴,這輩子做牛做馬也要報答夫人與世子的恩情。”
林懷瑾點頭:“母親說得有理,那便將她留在正院吧。”
周氏笑了:“秋夕才入府,定是要先學兩年規矩的。這規矩呀,就周嬤嬤教得最好。且秋夕今年也有十四了,放在我這裏卻是不合適。我本有意想將她放在懷瑜、懷珂院中,但想到你那兩個妹妹都是庶出,不若你有臉麵,在世子院子裏當上幾年差,將來風頭過去,給她脫了奴籍,也好許個好人家。”
秋夕聽得連連磕頭,林懷瑾也覺得周氏思量得很是妥帖,便叫人將秋夕攙起來,著陶嬤嬤寫身契去了。
待林懷瑾三人一走,陶嬤嬤忍不住道:“夫人這般做有何用意?”
周氏呷了口茶,慢條斯理地道:“我仔細思量,世子對那乞兒另眼相待,無非是他寬厚慈善,見她可憐便心生同情。又因那乞兒是他撿回來的,便又有份責任感在裏麵,便時時關注著她。如今再來個一樣可憐,一樣叫他撿回來的,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還能隻顧著那乞兒。”
“可若世子看上了秋夕姑娘……”
周氏拿起秋夕的身契細細打量:“那也好,世子看上誰,都比看上個來路不明的乞兒強。公爺隻交代了必要留那乞兒性命,全不顧世子體麵。這秋夕,好歹是個良家子,來曆清白,又簽了身契。若是世子要了她,那再好不過,以後娶了妻直接將身契交給他媳婦便是。”
說罷,周氏又笑笑:“何況,我看那秋夕也是存著些心思的,不然她這樣身世清白的小娘子,大可客居於此,風頭過了嫁個人做個正經娘子,何必非要簽什麽身契,平白地入了賤籍。不過是尋利而為罷了。”
陶嬤嬤也笑了:“夫人縝密,誰的心思能瞞過夫人呢。”
周氏扶額歎息:“當娘的,總是為了孩子操碎了心。對了,懷玨、懷珀近些日子都在忙什麽?”
陶嬤嬤壓低聲音:“您當時給二少爺挑的那兩個識字的丫頭知情識趣,又貌美非常,二少爺如今詩詞上麵越發進益,每月都能做出些詩來。三少爺近日在讀《道德經》。”
周氏很是滿意:“《道德經》雖說晦澀,又與儒家經典不同,但到底玄妙。咱們府又不指望著庶子建功立業,這書讀來隻有好處。回頭你與咱們府的西席說一聲,不要一味拘著他們,讓他們多做些喜歡的事、看些喜歡的書罷。”
陶嬤嬤應得恭順:“您就放心吧。”
周氏微微笑了。這府裏,成氣候的男子隻能是林懷瑾一個。至於庶女嘛,當然要好好教養,嫁得好了也是林懷瑾的助益,
“這當娘的,總是為了孩子操碎了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