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命
瑟瑟一咕嚕爬起來,“噗”地吹熄了燈。
屋裏一片漆黑。瑟瑟摸著黑爬上了炕,大睜著眼,靜靜躺在黑暗中。
她不想見林懷瑾。至少今天,她無法麵對林懷瑾眼中的情深意重。
瑟瑟躺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幾乎以為自己睡了一覺。但她能清晰地聽見遠處一慢兩快的打更聲,以及德生與周嬤嬤等人規勸林懷瑾的話語。她繼續一動不動躺著,直到那些聲音漸漸遠去。
她窸窸窣窣地爬起來,摸著黑給自己倒了杯涼透了的茶,慢慢灌下去。一扭頭,窗外明月輝照,林懷瑾挺拔的身姿投在窗格之間,割裂成一塊塊。
瑟瑟靜默地坐著,托著腮,看著他投下的影子。他的鼻梁很高,下頜線利落地連著他秀頎的頸項,嘴唇有點薄。她曾聽人說,嘴唇薄的人通常負心薄幸,偏他卻有那麽多的愛意,肆無忌憚,蔓延得所有人都知道。
瑟瑟不受控似地飄到窗邊,趴在窗格上,伸出纖纖素指,隔窗描摹著他的輪廓。睫毛一顫,淚珠簌簌而落。
月掛梢頭,皎皎少年默立廊下,春夜裏的微風吹過,柔柔牽動他的發絲,仿佛愛人的指腹,拂過他的麵龐。隔窗,纖弱的少女眼含淚珠,指尖輕點,癡了一般。
林懷瑾若有所覺,窗格上他的投影微微一動。
“瑟瑟,別哭。”
瑟瑟指尖一顫,淚落得更洶湧了。她狼狽地用手背抹去,再抬眼看去,林懷瑾已麵向她這邊,透著窗扇,似乎都能感受到他沉沉的目光。
原來,自己竟是這般喜歡他。隻是聽到他的聲音,內心深處便生出無限歡喜。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呢?瑟瑟抱膝坐著,看著他的發絲被風吹散,像枝蔓,絲絲縷縷繞在她心上。每動一下,便扯得她心生疼。
也許是第一眼,就把他刻在了心上。
可是她算什麽呢?
從前,她是一無所有的乞兒,他是家世煊赫的世子,她配不上他。如今,她是流亡奔逃的郡主,他是殺父仇人的擁躉,連在他身邊都是奢望。
瑟瑟捂著眼,笑得淒涼,淚珠大顆大顆滾落,手心一片濕涼。
“天、煞、孤、星。”她一字一字,牙齒格格打顫。
燕草因為她,如今生死不知。翡翠因為她,要離開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她身邊,沒有一個人幸福。
“瑟瑟!”林懷瑾急切地拍窗,瑟瑟恍若不聞。
周嬤嬤從房裏出來,又拉又勸:“世子,不是嬤嬤說您,您這樣做又有什麽好處呢?您不為自己想想,也得為瑟瑟想想。夫人如今正在氣頭上,若是叫夫人知道今晚的事,你讓瑟瑟怎麽活?”
林懷瑾瞥她一眼,一雙眼布滿血絲,帶著幾分狠厲之色,像極了周氏。周嬤嬤入墮冰窖,在這深春的暖風中打了個哆嗦。
“若有半句多言,叫我查出,便領四十板子,再遠遠賣了。”
周嬤嬤低頭,臉上縱橫的皺紋更深了。林懷瑾對身邊人一向客氣,尤其敬重這個奶嬤嬤,方才不過一時情急,麵上便露出幾分懊惱。
翡翠披了件小褂,打著哈欠從屋裏走出來勸道:“多大的事兒,鬧到這半夜,世子您快回去吧,嬤嬤說得有道理,咱們口風再緊,您吹上一夜風,明日再去上值,若是病倒,咱們誰都不用活了。您若是放心不下,我這兩日陪著她就是了。”
林懷瑾見邊上的窗子開了條縫,想是綠枝和秦桑兩人也被自己鬧得睡不著,又不敢出來。他本就是體貼的人,隻不過白日裏聽德生說了事情始末,關心則亂,才鬧了這麽一出。現在心裏已是後悔,聽翡翠這麽說了便點點頭。
翡翠半闔著眼睛去扣瑟瑟的門:“瑟瑟,我是翡翠。”
門“吱呀”一聲開了,林懷瑾向內看去,黑漆漆一片,月光照不進去,整個屋子像一隻沉睡的怪獸,帶著壓抑蕭瑟之感。翡翠沒入陰影中,怪獸緩緩合上了嘴。
周嬤嬤與林懷瑾的聲音遠去了,翡翠一掃剛才的困倦之態,叉著腿坐在炕上,看著縮在一角沒精打采的瑟瑟:“若是這麽喜歡他,何必要拒人以千裏之外。”
瑟瑟搖頭:“不過幾個月我便要走了,牽扯越少,日後忘得越快。”
翡翠哧道:“世子一向是個死心眼的,就算你再不見他,隻怕你在他心頭越發光輝耀眼。男人呀,總是得不到的才是好的,得到了,過一陣子,也就那個樣子了。再說,何必煩惱那麽多,快樂一刻是一刻,總好過你哭哭啼啼過上三個月好。”又打量瑟瑟:“他那般樣貌,說來還是你占便宜。”
瑟瑟破涕為笑:“姐姐,你歪理可真多,明明沒出過府,卻一身江湖氣。”
翡翠甩甩頭,一臉得意:“都是我師父教我的,我師父可好玩兒了,回頭去了自歸山,我介紹給你認識。”
瑟瑟點頭,翡翠談興頗濃,囉囉嗦嗦與她講了一堆師父的事情:“我師父呀,可好看了——比世子好看多了,武功又高,會的東西又多,就是脾氣不太好。我覺得他是不太喜歡來府裏的,每次來都拉著個臉,好似誰欠他八百吊錢似的。”
翡翠正說得興起,忽聽瑟瑟幽幽問道:“姐姐,你放得下這府裏的一切一走了之嗎?”
翡翠愣了一下,止住話頭,看向瑟瑟。
黑暗中,瑟瑟的眼睛一閃一閃,像一隻小獸般亮晶晶地看著自己。翡翠忽然覺得自己有點明白林懷瑾為什麽喜歡瑟瑟了,這孩子明明什麽都沒有,自身難保,卻還總是不自量力地關懷別人。
翡翠微微笑了笑,不管瑟瑟能不能看到。
“我對這裏沒什麽留戀,也早看膩了院裏這四季的風景。聽師父說了那麽多,反而很想去看看真正的江湖是什麽樣子的。再說,”她眨眨眼:“袁十九身手雖好,腦子卻不怎麽樣,若沒我跟著,說不定你兩個走不多遠就叫人賣了。”
翡翠翻了個身,仰躺在冷硬的炕上,也不用鋪蓋,合上眼睛:“你呀,就別操心那麽多,明明才十四歲,小心一覺起來滿臉皺紋,若是不開心,咱們就找個不順眼的人,把她打一頓……”
她氣息漸緩,顯是睡過去了。瑟瑟也躺下去,卻毫無睡意。
是啊,天地廣袤,三個月後,她就會離開這四方的院子,與母親一起……
她合上眼,掩去眼中光芒。
她如今有母親,有哥哥,有袁十九,有翡翠……什麽天煞孤星,她偏不信這個命。她要努力,讓這些人都好好的,如果真有什麽不幸,就都讓她遭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