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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隱閣

  風芷淩猛然睜開雙眼,奇異的紅色瞳仁泛著血染的光。她眉頭緊鎖,呼吸急促,一隻手緊緊地攥著胸口的薄毯,眼角鬢邊不自覺地淌出兩行眼淚。一種難言的痛楚從五髒六腑蔓延至全身,肆虐著她的每一寸骨肉。


  良久,放佛神識被打散後重新拚合,她慢慢地平息喘息,開始觀察自己身處何地。


  她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身在一間陌生的房屋內。


  門窗緊閉著,白光從門窗的縫隙中刺入,昏暗的房屋暈著一層朦朧的光影。房屋陳設素雅,煙灰色床幔攏在兩側,床頭不遠處的案幾上熏著不知什麽香,隻熏得她頭昏腦脹。


  我還沒死?是她第一個念頭。


  她掀開被褥,試圖坐起來,卻發現渾身無力,難以支撐。嚐試了數次,她終於起身,發現自己僅穿著一身薄薄的紅色中衣,輕透的布料襯出了她嬌小的體型,妖紅色的長發散亂地垂落在胸前。


  這不是我的衣服,她想。


  她下意識雙手環抱自己,輕輕的落地,走到門口,打開了房門。


  清冷的空氣夾著微弱的陽光迎麵襲來,她打了個寒噤,看見屋內有件寶藍色白毛領大氅,便回身取來披裹在身上。


  這件毛領大氅又大又長,長度拖地一尺有餘,大小估計可以裝下兩個她,應該是男子穿的。


  走出房門,她看到一個四合院子,院內擺放著一組石桌椅,院子一角歪長著三棵梅花樹。


  院內空無一人。四麵的房間布局奇特,分辨不出哪裏是進出的大門。


  狐疑之間,一個身材頗為高挑、長相明豔的年輕女子從院子右側的一扇小門推門而入,看了她一眼,不辯喜怒地說道:“你終於醒了。”


  這女子言語動作間,冷漠中透出些仙道之氣,身穿紫衣,看著二十歲左右的外貌,但不知實際芳齡幾何。


  “你好,這位仙師,請問,這是什麽地方?”風芷淩支悠著身體上前問道,“為什麽我會在這裏?”


  紅衣女子手握一個香盒,走向風芷淩躺過的房間,不緊不慢地說:“我來幫你添香。你的問題,我師父回來後,自會回答你。”


  說完女子走進房間,不一會便出門來,往來時的那扇門走去,臨出門時又說了一句:“你不要在此亂走動。”


  然後出了門,走了。


  風芷淩疑惑未解,見到活人,她當然不會放過,於是跟了過去。


  她雙手將門打開,腳步邁了出去——當意識到危險時,已經來不及了。


  她雙腳突然踏空,身體猛然失重下墜,腳底下居然是萬丈懸崖。


  風芷淩驚嚇中第一反應是想罵人。是誰把房子建在懸崖邊上的?這麽做是為了方便自殺嗎?剛才那個人去哪兒了?


  難道,我剛活過來,又要死回去?


  寒風刮過她的臉,毛領大氅飄了出去,她幹脆閉上眼睛,任憑身體跌落。


  也好。死就死吧。反正自己也早該死了。


  一隻溫暖有力的手臂突然從她腰間穿過,將她攬入懷中,溫熱的體溫透過她單薄的中衣,從細腰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猛的睜開雙眼,與一雙如畫眉眼,倉惶對視。

  那人抱起她,又飛身將飄在空中的大氅一手撈起,裹在她身上,禦氣上升,腳尖輕點落地,回到了剛才跌落的門口。


  風芷淩踩到實地後,才發現,自己的身形高度,和那人的差距有點大。她必須仰頭才能看到他的臉,還不如他的肩膀高。


  “小家夥,昏迷了七天,剛醒就跳崖,這麽不想活啊?”男子挑起嘴角,“有什麽想不開的?——我這件大氅,可是我最喜歡的了,很名貴的呢,要是和你一起殉葬去了,我怕是會很心痛的。”


  風芷淩剛才還在驚嚇絕望與無謂生死間掙紮,元神尚在恍惚,隻聽得這人說話頗有些戲謔不正經,語氣中也不知是勸慰還是責怪。但那隻手倒是摟的緊緊的,勒的風芷淩有點喘不過氣來。


  她收回神識,輕輕掙開那人的懷抱,那人也輕巧自然地鬆手。


  她問道:“我昏迷七天了?”


  “可不是嘛。”那人道,“好不容易把你救活,你又要自殺,唉,早知道就不該救你啊。”


  “我並非自殺,隻是想追上那位女仙師問兩句話,沒想到這房屋機關邪門,我一開門就掉下懸崖了,”風芷淩挪開幾步,拱手道:“多謝仙師相救。”


  剛才貼的太近,說完這幾句話,風芷淩才看清了那人的相貌。


  這種修道之人,看不出年歲,隻見他是年輕男子模樣,身量修長,穿一件墨綠色長袍,映襯出白皙的膚色,麵容俊朗,神采飛逸,眼眉似乎總是含笑,麵頰瘦削卻不失肉感,因此不覺得英氣逼人,反而有種柔和易親近之感。


  “見過我徒弟柔夷了?——我這個地方遍布奇門機巧,外人很難摸清其中竅門,你剛才貿然開門,嚇到了吧?”他聲音溫柔,眉眼間流露出三分風流自得的神色,雖是提問,卻更似撫慰。


  風芷淩攏了攏身上的大氅,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此時她有太多的困惑需要人解答,無心顧及其他。


  她問道:“我記得昏迷之前我還在太乙門中,不知是不是這位仙師將我帶到這裏?仙師有沒有遇見那些魔界妖人?可知道我的大師兄……和太乙門,情況如何?”


  那人輕輕一笑,道:“你不問我姓甚名誰,身在何處,自己身體如何,不問我有何居心,倒是有意思。”


  他停了一會,看著風芷淩那求問的眼神,答道:“的確是我把你從太乙門救回來的。魔界那幫人死的死,跑的跑了,會喘氣的我一個也沒瞧見。——你大師兄賀瀾淵還活著。太乙門現在如何我不知道,但是死了那麽多弟子,應該不會太好吧。”


  風芷淩聽聞大師兄還活著,眼神露出一星點活人的光來,然而瞬間又沉入黑暗。


  那人看在眼裏,歎了口氣。


  風芷淩接著問道:“多謝仙師告知。不知仙師如何尊稱?此地何處?我為何會到此?仙師又為何救我呢?”


  那人微微一笑:“你還真像你娘啊。”


  風芷淩一愣,問:“仙師認識我娘?”


  風芷淩五歲入太乙門,長到十七歲,對爹娘也沒有什麽記憶了,隻是偶爾聽師父提起,好像是普通的農戶人家,因感染重病雙雙離世。這人居然認識自己的娘,那麽是不是對自己的身世也有所了解呢?

  “我和你娘,算是故交吧。”那人說,“我叫藍城奕。此地是我清修之地,名天隱閣。七日前,我閑得無事路過太乙門,發現太乙山結界被破壞,心想可能是發生了什麽事,就上山一看究竟,誰知一上山就遠遠地看到了滿地屍體,現場除了你,其他人都死了。當時你正取出自己體內的魔丹度給賀瀾淵,然後自己就昏死過去了。我看你可憐,想著也許還能搶救一下,就把你帶回天隱閣,日夜給你喂藥療傷,沒想到,還真把你救回來了。”


  “多謝藍仙師救命之恩,我,我……”風芷淩頓時覺得心生不安,自己體內有魔丹的事,她也才知道,藍城奕怎麽會知道?他又怎麽會在那天恰好“路過”太乙門?


  風芷淩從小長於太乙門,是仙門第一大派的小弟子。她從來沒有聽師父息鶴庭提過自己體內有魔丹,她師父一直對她說的是,她從小就有一種罕見的病。


  既是魔丹,那必定是魔界修煉之人才會有的東西,她不明白自己什麽時候跟魔界有了牽扯,弄出個魔丹在體內,被迫成了一個背離了仙門的叛徒。


  而那人對她身懷魔丹的事,卻絲毫不感到驚訝。


  那麽,他什麽都看到了嗎?


  他既看到她為了救活大師兄而把魔丹度入了他的體內,那麽,他看到她失控用魔丹殺死了現場所有混戰的魔界妖人……和仙門修士嗎?

  一想到當時的情形,她腦子一片混沌,心無法控製地狂跳,撕裂。那種失去一切的錐心之痛又再次爬上心頭,她身體放佛失去了支點,就要往後倒去,幸而勉力支撐住了。


  藍城奕看她身形晃動了一下,想要去扶她,看她沒有倒,又將手收回。


  風芷淩努力的將自己拉回現實。


  藍城奕一看就是仙門正派,為什麽會救她這個與魔界有牽扯之人?

  藍城奕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似的:“你生母曾與我有恩,那日救你,算是報恩吧。”


  風芷淩心道,原來魔界人也會救仙家弟子?但沒有多說,隻問道:“藍仙師既然知道魔丹的事,又認識我娘,難道,也知道我的身世?”


  “知道。”藍城奕淡淡地說,“你的爹娘,正是當年的魔界二尊,淩瓏、練明煊。”


  藍城奕語氣輕描淡寫,風芷淩卻像頭頂懸下一聲巨雷,被砸得目眩耳鳴。


  魔界二尊,尊主練明煊、尊後淩瓏。


  十二年前那令世人膽寒、仙門痛惡,無惡不作的魔界夫婦。


  尊主練明煊法力極高,天下無人能敵,尊後淩瓏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夫妻二人臭名昭著,無人不知他們的姓名,但除魔界外,無人不希望他們從世上消失。


  所以,後來發生了眾所周知的除魔之戰。


  為了鏟除魔界二尊和為禍作亂的魔界,十二年前,幾大仙門聯手發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除魔計劃。那是一場極其慘烈的除魔之戰,也是百年來最大的一次仙魔交戰。仙門各派死傷無數,幸運的是,魔界被打敗,尊後淩瓏被殺,尊主練明煊也廢了七成功力,被鎮壓在幽冥之鏡。

  從此魔界實力大損,沉寂了十二年。


  直到如今。


  良久,風芷淩終於艱難開口:“你騙人。”


  藍城奕隻是靜靜看著她,沒有說話。


  沉默中,風芷淩想起七天前在太乙門靈修台上,瀾音師姐臨死之前對她喊出的話:“都是因為你,師父才會死,掌門師兄才會受傷,太乙門才會走到今日絕境!他們都死了,為何你還活著?我要殺了你,為師門報仇!”


  當時她被魔界尊主淩霄挾持,瀾音不顧一切的拿劍衝向她,臨到近處劍鋒一偏卻刺向了一旁的淩霄。淩霄反應很快,立刻手持扼魂鐧刺向了瀾音,風芷淩猛然意識過來,想要為瀾音擋鐧,然而,扼魂鐧竟然先後穿透了她和師姐兩個人。


  瀾音師姐倒地而死,她卻蘇醒了過來。


  她想起,從小自己體內就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會不時在身體裏湧動,從十二歲開始,師父就常給自己“治病”;

  想起卜夢觀的陳素機觀主每次見到她,看她的奇怪冷漠的眼神;


  想起師父最後一次為了給自己“治病”,元氣耗損閉關三月;


  想起大師兄和卜夢觀主陳素機大概也是為了給自己“治病”,耗損了內力,最終,太乙山被魔界乘虛而入……


  是了。


  原來如此。


  一切就說的通了。


  原來自己是一個三界不容、自己都曾經深惡痛絕的魔界遺女。


  風芷淩終於支撐不住向後倒去,藍城奕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倒都沒能叫她倒的痛快。


  “我沒有騙你。真假你一問賀瀾淵便知。我以為你早該料的,”藍城奕說,“不然,你以為誰有那麽大的能力,可以讓死人複活,讓數百仙魔兩界的高手瞬間斃命呢。”


  風芷淩控製不住地瑟瑟顫抖。他果然看到了。


  她在太乙門生活了十二年,從未有一人對她吐露過一字半句。雖然她曾經因為一些蛛絲馬跡而感到困惑,但從未懷疑他們會欺騙她。


  藍城奕替她裹緊了大氅,問道:“你沒事吧?——其實,你還有個舅舅,叫淩霄,也就是現在的魔界尊主。不過你舅舅應該以為你早就死了。這世上知道魔界二尊之女還活著的,也就那麽三五個人。”


  風芷淩又驚喜的擁有了一個舅舅,還是魔界新尊主,那個親自帶人殺向太乙山,刺死師父,屠了太乙門的魔頭。


  真是一門子好親戚。


  她努力壓製著顫抖的聲音,問道:“仙師,您,為什麽會知道我的身世?我師父、大師兄為什麽要騙我?我體內的魔丹,到底、是怎麽回事?”


  藍城奕扶著她走向院子中間的石桌椅,引著她坐下,“你現在昏迷剛醒,不宜過度憂思,這些事情,回頭再說。”


  風芷淩請求道:“既然您知道,就請您告訴我吧。”


  事到如今,還怎麽可能不憂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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