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序
遲應將銅鏡捏在手上,身後是清泉淩冽,微風不燥,身處曲水流觴,本應是個舒適悠閑的下午,卻被前麵兩列文官的聒噪擾的好心情全無。
??皇帝確實不容易,要和武官比騎射,休息一會還得跟文官玩作詩。
??有了沈槐送的麋鹿,陛下秋獵順利獲得第一名,百官恭賀後,下午的時間便是對酒當歌,開始文縐縐的作詩作詞。
??哪怕遲應靠在亭子裏,和諸臣隔了一段距離,他還是捕捉到了這些人數聲恭維裏藏著難以察覺的不屑,隻是礙於這是陛下,他們不能也不敢表現出來而已。
??不過他的秋獵任務已經完成,詩詞集會這東西,走個排場罷了,他也不在乎,反正是輸是贏也無損利益相關。
??天師風燼塵也身在官員席位中,他依舊是白發紫袍,翩翩上場時,跳舞的歌女為了多看他幾眼,甚至差點走錯了步伐。
??“陛下。”風燼塵作禮。
??“天師的聲音嗎?”現在約摸是下午兩點多的時候,沈妄估計在上體育課,隱約還能聽到哨響,“他怎麽會來?以往從未見過他出現在這裏。”
??遲應立刻跟著問:“天師怎麽也來湊熱鬧了?”
??天師馬上持杖彎腰,恭維說:“臣夜觀天象,算得今天是個吉利日子,陛下必能一展雄風,所以特地前來觀望。”
??“……”
??將想來吃瓜說的如此出淤泥而不染。
??忽的又有女子的聲音傳來,在一眾漢子裏顯得格外清流:“那天師的意思是,不是吉利日子陛下就不能展了?”
??沈槐突然從殿外走來,不同於上午的清雅服飾,此時她身披輕甲,腰配長劍,鐵片在陽光下煜煜生輝,照的她有股剛強之意。
??“鎮遠將軍?啊,好久不見。”天師不疾不徐笑說,“將軍這番是打算卸田歸甲了?”
??沈槐一擺手:“哎,不敢,臣可沒這想法,此番前來,隻是想見陛下一麵罷了。”
??“啊,確實,險些忘記鎮遠將軍還是三公主了,是臣冒犯。”風燼塵莞爾一笑,“此地正處蘭亭,風景宜人,想來將軍也是很喜歡的。”
??而後他看向遲應。
??遲應一頓,腦子裏還是沈妄那邊傳來的熱身運動節奏“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自從穿到這,他倆的聯係幾乎天天掛著,熱戀中的情侶都沒這麽勤快。
??風燼塵又笑:“說來,臣還是第一次在詩詞集會上見到陛下的身影,當真是難得。”
??“……”
??沈妄不是說他從來沒來過嗎?
??“真是好酒。”風燼塵將散開的長發捋到背後,手指捏著酒杯輕輕嗅了嗅,“如此美景,蘭亭之中,陛下何不與我……對詩一首?”
??剛剛還稱得上熱鬧的宴會瞬間寂靜了。
??玄鶴暗暗捏緊劍,偷偷看陛下的神色——天師不隸屬於朝廷,又身有重要職責,這種背景下暗暗找茬兒,陛下是不好責罰的。
??大臣們原本隻敢在心裏小聲嘀咕,沒想到這回天師吃了熊心豹子膽當眾犯上,難得讓陛下難堪,此時不吃瓜更待何時?
??遲應一時成了全場焦點,沈槐愣了愣,她本能想把弟弟擋在身後,卻在邁上前一步時被拔高的台階阻擋住。
??望向坐在龍椅上依舊麵無表情的當朝聖上,她這才回神,是了,這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連雞都不敢殺的,被公認成不早夭已經是大吉大利的八皇子了。
??他姐弟二人十五歲分別,兩年後的如今才重逢,最初她聽說八皇子在她走後就被扔入了第一刺客組織行夜樓,她急得要命,奈何被戰事拖得回不來,隻能幹著急,等她終於抽身準備偷偷溜回來時,卻聽聞了皇帝重新立儲,太子位給了八皇子的事。
??她不知道兩年間,她這個八弟到底經曆了什麽,從一個看起來最沒前程的小皇子搖身一變,身著龍袍站在了萬人之上,昔日的膽怯煙消雲散,隻存在於記憶中。
??她隻知道……她這個八弟突然對天師輕輕一笑,神色淡漠的分明叫人瞧不出其他情緒,卻偏偏一副滿肚子壞水模樣。
??他說:“天師,你知道王羲之嗎?”
??風燼塵抿了口酒:“那是何人?”
??“哦,你們不認識,朕昨晚做夢夢到他了,他還寫了首序給朕。”
??“……”風燼塵險些被嗆住。
??“蘭亭是吧。”遲應重新靠在椅子上,學著別人的樣子也抿了一小口酒,立刻被辣得舌頭哆嗦。
??這有什麽好喝的。
??眾臣等了許久,冰鎮的瓜都快熱化了,終於等到陛下緩緩開口。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風燼塵手一頓,微微撒出些酒。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
??“……”
??遲應叭叭叭在椅子上自言自語許久,活像被老師點名中獎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全文背誦,一直說到結尾的“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整整幾分鍾,沒一個人打斷他。
??“漂亮。”事實證明還是天師比較勇,風燼塵率先讚揚,“好序,臣回去得請人書寫裱起來,陛下果然是文武全才,好序,好序。”
??當然是好序,不然怎麽上的高中語文課本?
??為了防止風燼塵說出“期待陛下親筆寫序並提名”這種糟心話,遲應連忙招呼舞女上前演奏緩解氣氛,歌舞升平中,總算過了這一茬。
??聽玄鶴的意思,估摸沈妄從小就是個學渣,遲應怕露餡,也更不想把別人的作品提上自己的名字,所以提前講出“夢到”這個離譜說法,加上剛穿來時,他已經夢到了“幻日”,也就更讓人可信了些。
??完成任務,離換回來更近一步,遲應淡淡笑了笑,看向沈槐,卻見沈槐一副震驚臉,活像看到文弱書生打死老虎似的。
??“你怎麽會作序的……”沈槐喃喃。
??遲應搓掉手中花生米的皮,扔到嘴裏:“說了,不是自己寫的,是夢到的。”
??“這真能夢?”沈槐跨入自閉的邊緣,“我武功卡瓶頸的時候,怎麽沒夢到應該怎樣變動作。”
??遲應突然有些出神。
??因為我夢中是高樓大廈,車水馬龍,而非亭台樓閣。
??遠方的湖泊,一艘船緩緩駛來,伴隨著宛轉悠揚的琵琶聲。估摸陛下當場作序刷新了大臣們的認知,他們討論起來也大膽了許多,甚至有雜在人聲裏起哄著讓陛下再作一次序的聲音。
??好像逼著他把語文書挖空似的,甚至連沈槐看他的眼神也頗為期待。
??算了……遲應想,姐弟一場,就當他還回去的見麵禮了。
??他重新拿起銅鏡:“沈妄,你語文書在不在身上?”
??“嗯?我在上體育課。”沈妄回。
??“我知道,你現在能弄到本語文書嗎?”
??“做什麽?”
??“你姐讓我作序。”
??“……”
??沈妄眼角一抽,就像學渣聽到十分鍾後臨時聽寫,整個人都不好了。
??“那你等下,我去上樓拿。”
??“挺急的。”
??“……”
??三秒後,遲應又一次聽到了沈妄的聲音:“同學你好,能不能借下你的語文書?”
??陛下大概是很少這麽客氣的和人說話,語氣很別扭,被他問到的女生更是頭一回遭到校草的主動問候,磕磕巴巴了半天:“啊我……我有……我可以!”
??沈妄接過書,全然不顧女生的臉紅,繼續問他:“然後呢?”
??他說話太大喇喇,那女生還以為是在和她說話,人呆了呆,突然激動:“你還要教材全解嗎!我可以跑上去拿!”
??“……不用,謝謝,我等會還你。”
??然後頭也不回就走了,留給女生一個無情的背影。
??遲應頓了頓,暗自感歎陛下適應環境之快:“你找個沒人的地方,我怕你會被人誤以為在好好學習。”
??沈妄走到操場拐角處,坐在樹叢的陰影下的台階:“這裏沒人,然後?”
??“你翻書找一下,有一篇課文,叫琵琶行。”遲應緩緩說,“我知道有這麽一篇,但我沒背,等會你說一句,頓一下,等我說完你再接下一句。”
??…
??這一天,扈國秋獵,宣堯帝第一次參加詩詞集會,一舉洗刷了他“文盲”的形象,散文出口成章,如行雲流水,一時驚動全國。
??山遙水闊,蘭亭之下,十七歲的宣堯皇帝負著手,並不張揚,隻是風輕雲淡地一字一句娓娓道來。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另一時空,沈妄生疏地捧著語文書,控製著節奏,一點一滴引導遲應下一句話,在兩人的配合下,近乎是毫無破綻地念完了一整首文章。
??沈妄讀完最後一句話,舒了口氣,悶聲一笑:“我可沒提前看過這篇文章,差不多是當場認字再讀給你聽,如此艱難,我卻絲毫沒出差錯,你不感謝?”
??遲應扶正皇冠:“好厲害,謝陛下聖恩。”
??“……”
??“作為謝禮,我幫你洗掉了你在你大臣眼裏文采不好的形象,怎麽樣,可以交換了你讀了一篇課文吧?”
??“……那自然足矣。”
??至於陛下是怎麽做到一夜之間擁有了足以參加科舉的文采,陛下的原話極其玄幻。
??“昨晚朕做夢夢到兩個人,一個叫王羲之一個叫白居易,兩首序都是他們念給朕聽的,朕隻是轉述。”
??然而找遍了曆史書籍,甚至民間的本子也被人瘋狂翻閱,愣是沒人找到這倆行和序,有人堅定地認為陛下這是謙虛,但是當朝中有人真正提到落筆提名時,陛下的神色是令人毋庸置疑的嚴肅。
??“別提朕的名,說了不是朕寫的,你要提名就寫王羲之白居易。”
??最終,在遲應的威迫下,提書的文官在落筆處顫巍巍寫下了不屬於這個朝代的名字。
??提好的書傳閱得很快,隻有在天師手上停頓了片刻,風燼塵手持書卷,輕笑說:“錯了個字。”
??至於錯哪,他沒說,遲應也就沒當回事。
??不過他也沒那心思當回事。
??因為十一中明天就月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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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
??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出自王羲之《蘭亭集序》,高中語文必修二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出自白居易《琵琶行》,高中語文必修三
??不會出現抄古的劇情噠,更不會將古詩詞化為己用,尊重創作者,遲應有原則,作者也有原則,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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