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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桃木盡唏噓

  “薑曉,醒醒,日上三竿了!”


  薑曉正在黑暗一片的睡夢中,恍惚聽到有男子的熟悉的聲音在叫她,她隻覺得因為喝醉,頭都快炸開了,下意識地往左一翻身:“別吵!”


  這一翻身,直接背對著複歸,複歸本來就是溜進女子臥房,現在連個人都叫不起來,不怒反笑,湊過去,對著薑曉朝裏的側臉,小聲道:“午膳有年糕哦。”


  “呼!你吵我幹什麽,不知道女子臥房不能進嗎?”薑曉無視複歸的話,索性把自己團成了一小團。


  複歸收了笑意,轉而神色變得認真:“你不是想知道些事情嗎?用了午膳我就跟你說。”


  她仍然保持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了。


  可複歸輕笑,知道她定是聽見了,就走了出去。


  不過剛聽見複歸關上外間木門的聲音,薑曉就把被子全放了下來,眉頭緊皺,說不出的落寞和懼怕真相的心情。


  如果她的眼睛沒有事情,那麽,現在,就能看見她紅了的眼眶。


  下了榻,薑曉穿上鞋,發絲淩亂,站在鏡子麵前,薑曉自嘲地一笑:“都看不見,還是習慣照照鏡子。”


  不用看,她都知道梳妝銅鏡裏那個人有多憔悴。


  自己有些艱難地洗漱後,她坐在複歸特地叫人搬來的梳妝台前,徒然想起曉五曉八一個都不在她身邊。


  而複歸也沒有叫人來幫她的意思,或者是根本就不知道都過了碧玉年華的她不會給自己梳妝。


  她對著梳子模樣的東西摸索了一下,伸手抓住,是把桃木梳,抓住的那一刻,她卻差點決堤了淚水。


  “小姐,今天梳哪個發髻?我覺得還是垂髻最適合你。”曉五的聲音恍惚還在薑曉耳邊。


  曉五照顧了她兩年半,半年前才是曉八接手的。


  薑曉至今還記得,曉五很愛笑,她笑起來嘴角有一個小小的梨渦,連她看不見都知道。


  可就是這麽一個愛笑的女孩子,當初在被她碰見時,正毅然決然用孱弱的身子。擋在了自己年幼的弟弟身前。她的弟弟是曉十一,一個很不愛笑的少年,卻為了讓他姐姐不擔心,在鬧饑荒二人奔逃時,臉上掛著永不停歇的笑容。


  曉五最喜歡用那把長不過四寸多的桃木梳子,動作輕柔地給她梳起一次又一次的發髻,自從曉五執行任務死於他鄉時,那把桃木梳,被薑曉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


  她至今不能忘記,曉五是接了一個什麽樣的任務,才馬失前蹄的。


  是刺殺,和曉七去刺殺離楓安鎮不知道多遠的扶州扶帛城中,朝堂上最具威脅的徐尚書最重要的下屬,徐家旁支徐箬極。


  薑曉本以為砍了徐尚書一個文官一條手臂,是再輕鬆不過的,沒料到的是,在曉五曉七刺殺成功後,不知從哪個旮旯裏冒出一堆黑衣人,招招狠辣,但武功不敵,故想要把二人體力耗盡耗死在那裏。


  “曉五你體力差,你先突圍!”曉七用劍抵製住兩名沉默的黑衣人,半扭頭對曉五喊道。


  曉五畢竟是經曆過艱苦訓練的,雖然是女子體力臂力差了些,但勝在靈活突圍強,她點了點頭,還算輕鬆撤出了包圍圈。

  可她不撤出去還好,至少曉七的背後曉五護著了,但此刻,曉七就是腹背受敵,四麵楚歌的窘迫情況。


  七個黑衣人似乎沒有管曉五是不是跑了出去,一心揮著劍朝帶了傷痕的曉七砍去,曉七受製於人無法掙脫。


  曉五隻能施展了輕功飛到一旁的屋頂上,剛用自己的鞭子甩出去勒住一個黑衣人把他送去黃泉路,就看見一個黑衣人鬼鬼祟祟摸到了曉七背後的盲區。


  “曉七!!”曉五跳了下來,聲音極其緊張慌亂,她騰空而起,用鞭子拉住了黑衣人的劍往一邊扭去。


  曉五這才鬆了口氣,隻差幾寸,幾寸就要戳到曉七的心髒了。


  她拉緊了鞭子,正準備來拉近這個黑衣人和他用劍打上一場,卻忘記了身後。


  “噗呲!噗呲!”


  兩柄劍刃同時刺入曉五的背後,一劍對準左邊的心髒,一劍是右邊的心髒,好像生怕這個心底本善良的人死不通透一樣。


  “快……走!照顧好小姐和我弟弟!”曉五張大了本來很小巧的櫻唇,有血從裏麵流了出來,她眼睛裏噴湧出來的液體,曉七隻是一眼便一生難忘。


  一共七個,曉五殺了一個,拖住三個,剩下三個有一被曉七所殺,剩餘二人不足為患,曉七深深看了曉五一眼,一個大男子,關鍵時刻居然要女子舍命相救。


  甚至,甚至他連曉五的屍首都帶不回來,隻能如同喪家之犬一樣從那裏趕回來。


  曉十一懵了。


  “姐……你都不在了,我怎麽辦,怎麽辦,”曉十一跪在地上,對著陰沉沉的天,曠闊無邊的野,聲音聽起來既絕望又淒哀,“我活著不是為了讓你保護的,我可以保護你的,我可以的……”


  他的聲音多難過啊,一點點弱了下去,宛如一隻脆弱的在迷霧裏再也找不到方向的小獸,失去了精靈的指引,在迷霧中自生自滅。


  三年前,家鄉鬧起饑荒,家中父母琢磨著想把他們倆賣了換錢,一天夜晚曉五聽見了,慌忙叫醒了曉十一收拾了家裏一些吃食,往更富裕的地方逃去。


  那些吃食隻不過四五日就不剩半點了,二人一路乞討,為了幾個銅板曉五磕破了頭,流盡了血,為了不被發現長相,摸了一大把幹泥巴在臉上,髒兮兮的模樣卑微不已,卻攔著曉十一,不願他上來乞。


  趴在破舊的街道裏,曉五一字一頓對曉十一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姐姐不重要,姐姐不希望你為了多幾個銅板,跟著姐姐乞討,我一個人夠了,你要相信,正義會遲到,但它永遠不會不來。”


  最嚴重的時候,曉五臉上的泥巴被擦了個幹淨,走過的好色之徒一見了就停了下來,硬是扯著曉五想把曉五帶走,曉五隻能不停發出尖叫聲,吸引更多圍觀人過來。


  曉十一年輕氣盛,看到有人要輕薄自己的姐姐,當時就扔了嘴裏的饅頭,上來對著那好色人的手臂就是往死裏一咬,好色之徒吃痛,揮手就是一巴掌打在曉五臉上,“啪”的一聲清脆到在場每一個人都聽見了。


  可憐時代就是這麽黑暗,在這個鬧這種災難,還經曆著王朝變遷的時候,似乎沒有一個人願意站出來說話,哪怕是躲在人群後小聲責罵。

  但好色之徒好像很不滿被那麽多人發現了自己的卑劣行徑,憤憤地揮袖就離開了,人群也隨之散開,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曉五見沒事了,趕忙看向曉十一:“怎麽樣,你沒事吧,我看看……”


  “姐姐你的臉……都是我不好,我太沒用了。”曉十一看著曉五臉上猙獰鮮紅的五指印,就好像自己臉上也被這樣打了一巴掌一般火辣辣的。


  曉五卻笑著道:“沒事,我們換個地方吧,這裏不適合了。”


  隨後他們極其幸運地到了楓安鎮,占得一席之地乞討,被正在收人的薑曉一眼望見。


  彼時正是下雪時分,薑曉一身紅,舉著白傘遙遙走來,曉五下意識護住了曉十一。


  “別怕,天這般寒涼,尋處地喝口熱湯,我們聊聊吧。”


  隨後的兩年半,曉五和曉十一忠心耿耿,盡職盡守,總讓薑曉感覺對不起他們,在最好的年歲讓這麽多人為她賣命。


  可曉五隻是搖了搖頭。


  “我們這兩條命都是小姐給的,如果沒有小姐,我們早就在那個冬天喪命於哪個角落也不知。所以,不論未來發生了什麽,小姐都不要自責,這是我,我弟,我們每個曉衛自己的抉擇,哪怕死,也在所不惜。”


  “在所不惜……可是我真的好難過啊姐,你留下我一人,又讓我如何自處?”曉十一垂著頭,隻覺得眼上濕潤,一看,竟是流了淚。


  這黑暗太黑了,太絕望的我找不到你曾經說的那條通往光明的路。


  ……


  薑曉沒有哭,她自從那次生病後再也沒哭過一次,隻是拿著桃木梳的微微顫著的手不斷提醒著她,自己的情緒又達到了一個臨界點。


  她仰頭,企圖把有的一丁點水汽倒回去,聲音幹澀:“曉五,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我也會讓人照顧好十一的,你且放心去,據說天上沒有痛苦,我不知是真是假,但如果可以,你一定要去哪裏,這輩子,你活得比我還難……”


  可未來的幾年裏,薑曉不確定這最後一句話的真實性了,她的世界觀開始崩塌,因為一重又一重的迷霧和打擊,她宛如一艘孤舟,漂洋在無邊無際的汪洋中,沒有退路,也沒有方向前進,還要被海上一陣又一陣的霧氣迷蒙視線,被海浪衝打得人仰船翻。


  ……


  曉十一驀地笑了,因為他突然憶起來。


  那日日夜夜的時光裏,姐姐陪著他,護著他,關心他的每個片段。


  其中畫麵停駐在,執行任務前,姐姐給他的擁抱。


  這是規矩,每個有血緣的曉衛,隻要人在,就要告別了再去執行任務。


  可天真的他哪裏知道,這人一踏上征程,竟再也沒回來,連屍首都沒辦法帶來。


  曉十一笑彎了眼。


  最後回憶定格在一幅畫麵。


  月光下,姐姐拉住他的手,不停奔跑的片刻。


  那是兩人生命的新開始,亦是,結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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