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明樂帝看著底下跪著的兒子, 心中諸多念頭轉過, 末了還是微微頷首道:“罷了, 你起來吧。自小到大都是一副莽撞脾氣, 朕倒也是慣了。”


  ??於成鈞重新起身,明樂帝令他落座,問道:“何事如此急躁?”


  ??於成鈞沒有答話,瞥了那喜才人一眼。


  ??喜才人將臉微抬, 露出一張清秀的麵容來。


  ??外界皆傳這喜才人如何美豔動人, 然而眼下瞧來卻也不過中上之姿, 皮色白皙, 五官周正也就罷了, 隻是眉眼之間甚是靈動, 顧盼之間,勾人魂魄。


  ??然而這等姿色, 在繁花似錦的大燕後宮之中實在平凡。明樂帝也不知是不是山珍海味吃厭了, 新鮮起野菜羹了。


  ??喜才人擱了月琴, 起身向明樂帝道:“皇上, 國事為重, 臣妾告退。”


  ??明樂帝有些掃興, 頷首道:“你暫且回去, 待會兒朕去瞧你,陪你一道用午膳。”


  ??喜才人謝過了恩, 便抱了月琴, 向外走去。


  ??行經於成鈞身側之際, 她步履微頓,目光輕側,轉瞬便去了。


  ??明樂帝甚是不悅,靜了片刻方才說道:“有什麽事,你說罷。”言罷,又添了一句:“起來說話。”


  ??於成鈞道了一聲是,起身言道:“如今西北局勢雖已平定,但彼方異族依舊征伐不休。西北族群眾多,以蠻族為大。如今,蠻族疲軟,無力掌控局麵。別的部族,諸如烏茲、女戎、鬼卑,情願向我大燕投誠,甘為屬國;而丘真、當忌、鱗槐則願派公主和親,與我朝結永世之好,並有意開邊市,使邊民能往來通商。臣以為,當趁此時機,派遣使臣前往聯合,以防蠻族休養生息之後,再行坐大,又成大患。”


  ??明樂帝聽著這些軍政,隻覺得額頭跳疼,瞌睡不已。


  ??他二十一歲登基至今,已做了二十年的皇帝,雖是承平君王,但自認往昔治國理政還算勤謹,近些年有了年歲,幾個兒子也日漸長大,便越發貪圖安樂享受,恨不得將日常軍政事宜都丟與百官,自己沉溺於溫柔鄉中不肯出來。


  ??這兩日,他新寵幸了一位林姓戲子,喜她能歌善舞,甚會取悅於人,便將她封做喜才人。他自謂平日裏治國辛勞,便歇息兩日也是無妨,誰知便有些沒有眼色的官員聒噪起來,甚而他的五皇子誠親王,不經通傳闖進乾清宮,當麵直斥君王行徑荒誕,大罵喜才人狐媚惑主。


  ??明樂帝一怒之下,下旨將於好古禁足,罰了他半年俸祿。


  ??這還沒清淨兩日,於成鈞又來了。


  ??明樂帝眼眸輕眯,端起茶盅啜了一口,淡淡說道:“你出征這幾年,倒是長進不少。”


  ??於成鈞回道:“皇上謬讚,臣惶恐。”


  ??明樂帝又道:“你既有如此才幹,這等事由,何不自行裁斷?如何還要過來打擾朕?朕已說過,西北一帶軍政要務,由你總攬。”


  ??於成鈞皺眉,說道:“皇上,與他邦相交,為國之外務,臣怎可專斷?再則,臣隻通軍務,朝中政務並不熟悉,使臣人選,還當與百官商議,由皇上定奪。”


  ??明樂帝本不想管,奈何他說的又皆是正事,如若日後出了亂子,更要惹得朝野嘩然。再則,他近日寵幸喜才人,後宮已不大太平,如再為她撇開政務,隻怕更落人話柄。


  ??當下,他隻得吩咐道:“肅親王說的有理,待朕移駕軍司處。”


  ??外頭,王崇朝接到上諭,微微一呆,急忙入內著宮人侍奉起駕。


  ??一番忙碌完畢,皇帝便起駕乾清宮了。


  ??於成鈞跟出殿來,卻見於瀚文正在門外等候。


  ??於瀚文圓胖的臉上,詫異之情一閃而過,依然是那副懶洋洋的笑意,上前一步道:“三弟,沒想到,你竟能勸得動的父皇。還是你有本事,之前五弟進去強諫,惹得父皇大怒,你倒能把父皇勸出來了。”


  ??於成鈞笑了笑,說道:“皇上也並非一意孤行,蓄意不理朝政,也並非臣弟勸諫之功。五弟到底年輕氣盛,忘了顧忌也是有的。”


  ??於瀚文聽著,便也一笑了之。


  ??二人跟隨聖駕,去了軍司處。


  ??明樂帝駕臨軍司處,正在其中廝混的官員皆大驚失色,慌忙整衣出拜。


  ??但因事發突然,誰也不曾料到,到底有不到之處。


  ??明樂帝如今雖怠惰了,但到底是為人君者,見了底下臣子這等憊賴之態,登時大怒,將兩個侍郎一名三品武將問了個禦前失禮之罪,罰俸留職。


  ??皇帝既來了軍司處,少不得打起精神,將那些堆疊的政務一一處理一番。


  ??群臣議政之餘,心中皆在嘀咕:這皇上顯然更看重肅親王啊,這誰都勸不動的事,連太子都不敢聲言,他去了反倒將皇上請來了。這,局勢隻怕是要變了。


  ??皇帝久不理政,政務積壓繁多,如今處置起來,自然頗費功夫。至於出使西北的使臣,自也酌定了合適的人選。


  ??眨眼之間,一上午便過去了。


  ??明樂帝覺察腹中饑餓之時,才驚覺已然過了午時,他本已約下喜才人一道用膳,卻也給誤了,心中懊惱不已,然又無處發作,隻好悶著。


  ??議政已畢,群臣散去。


  ??於成鈞自軍司處出來,心情亦是大好。


  ??看著天際流雲,他伸了個懶腰,打算出宮回府。


  ??才過了保和殿,卻有宮人追了上來:“王爺留步,太子殿下還有話說。”


  ??於成鈞見他果然是於瀚文身側服侍之人,便停了下來。


  ??片刻,於瀚文走來,莞爾道:“三弟走的倒是飛快,已是這個時候,我本想留你一道吃個午飯。”


  ??於成鈞說道:“多謝大哥,出來半日,我倒想回府。”


  ??於瀚文笑道:“也是,你出去三年才回京,該和弟妹好生團聚團聚。素來聽聞弟妹極是賢惠,治內有方,是難得的賢婦。”


  ??於成鈞聽他提起陳婉兮,臉上不由露出一抹笑來:“得婦如此,夫複何求。”


  ??於瀚文瞧著他的臉色,嗤笑道:“你倒是大言不慚的,一點兒自謙也無。”


  ??於成鈞便說道:“大哥的正室,是江蘇名門閨秀,風範更是女中翹楚。”


  ??於瀚文笑說了一句:“也就這麽說罷了。”


  ??太子正妃,娘家姓孟,本是太後的外甥女,也是一位溫婉賢良的千金。


  ??兩人說了幾句閑話,於瀚文便正了神色,問道:“三弟,這誰都勸不動父皇,怎麽你一去就管用了?”


  ??於成鈞微笑道:“皇上還沒有昏庸至夏桀商紂的地步,若有重大軍政,還是會臨朝理政的。我不過是把要害一一講與皇上聽罷了。”說著,他不無譏諷道:“隻可笑滿朝文武,人人隻在乎自己的烏紗,滿心隻有自己的前程,一星半點的風險也不肯承擔。人人退縮,倒似是慫恿君王繼續昏庸一般!”


  ??於瀚文臉上一紅,但他臉皮厚實,轉眼就過了,又問道:“那怎麽五弟去反倒挨了罰,你卻沒事?”


  ??於成鈞說道:“這皇上,好歹也是國君。五弟縱然是皇子,但也是先君臣後父子。他不顧皇帝顏麵,直闖進去大肆斥責皇帝過失。皇上要不罰他,也實在說不過去。不過是禁足幾日,罰俸半年,已是寬恕了。”


  ??於瀚文端倪著於成鈞,隻看那張剛毅有餘的臉上,不知何時已添上了內斂與沉穩,早不是當年那個為他莽撞出頭,毆打皇子的三弟了。


  ??他心中,驀地一凜。


  ??於成鈞又道:“說起來,倒是有一樁事。臣想為大哥舉薦一人,不知大哥意下如何。”


  ??於瀚文強打起精神:“三弟舉薦之人,必定是人才了。”


  ??於成鈞便將羅子陵講了出來:“此人原是西北軍中的將才,武藝了得,為人機警,又精熟局勢兵法。他本是雜號將軍,如今已退出了行伍,並無官職。我將他帶回京中,想把他補到軍司處做一名巡查侍衛。大哥如覺得好,便舉薦與大哥。”


  ??於瀚文微笑道:“如此人才,流落民間便是可惜了。既是三弟舉薦,便叫他來吧。明日一早,到軍司處點卯畢,往東宮來報道便是。”


  ??於成鈞此行目的已然達成,便與太子告別,出宮而去。


  ??一路上,他默思今日之事。於瀚文有意慫恿,他如何看不出來?然而,皇帝這般荒唐下去,也的確不是個長事。前怕狼後怕虎,那是什麽也做不成的。欲成就大事者,既要敢為,亦要能為。


  ??路上,他行經天香閣時,隻見店鋪生意依然熱絡。饒是大中午,依然客如流湧。


  ??於成鈞微微歎息,隻道他媳婦是個做生意的人才,忽見兩個路邊的閑漢,指著天香閣比劃著說道:“瞧瞧這麽大一間脂粉鋪子,生意這般紅火,一日下來得賺多少銀子?”


  ??另一個說道:“該夠咱們去德勝樓吃一頓了罷?”


  ??原先說話的拍了他腦袋一下:“好沒出息,一頓?怕是十頓也夠了!聽說啊,這天香閣的主家,就是肅親王妃,有心思再開一家鋪子賣繡品,這果然越是有權有勢便越是來財!”


  ??於成鈞濃眉輕擰,這件事陳婉兮可一個字兒沒跟他提過。


  ??怎麽說,他到底也是肅親王,是王府的主人。以往他不在家也罷了,如今回來了,這麽大的事陳婉兮是否該跟他商議商議?

  ??想著,他心中便有些不痛快了,一抽馬肚子,吆喝一聲,往王府行去。


  ??回到府裏,於成鈞也不急吃飯,徑直去了陳婉兮的院子。


  ??之前他才撂過狠話,這個月都不會踏進陳婉兮的房門,不然就把於字倒著寫。然而眼下還沒過十天,他也不管他家祖宗是否情願,就轉進了陳婉兮的住處。


  ??進到院中,幾個小丫頭正灑水掃地,一見了他,各自麵露訝異之色。


  ??他不理會她們,徑直登堂入室,轉了一圈,卻見屋中靜悄悄的,唯有那自鳴鍾噠噠走著。


  ??於成鈞正在堂上立著發怔,梁氏忽一陣風也似走來,陪笑道:“原來王爺來家了。”


  ??於成鈞隨意點了點頭,問道:“王妃呢?”


  ??梁氏笑容可掬:“這不是譚家送了一對荷包鯉魚過來,娘娘過去看了。”


  ??於成鈞奇道:“荷包鯉魚?”


  ??梁氏說道:“正是,譚家承接皇宮采買等事宜。如今宮中喜觀玩一種紅鯉魚,便是他們負責運送進京的。前兒譚二爺來家,說起要送給娘娘一對。但後來譚二爺去談買宅邸的事宜了,這事兒便耽擱到如今。”


  ??於成鈞聽到“譚二爺”這三字,臉色不由沉了,問道:“這譚老二可是譚書玉?”


  ??梁氏點頭:“正是,娘娘的遠房表哥。”


  ??於成鈞滿心不痛快,哼了一聲,將外頭的官衣脫下,隨手丟給了梁氏,自己便大喇喇在一張椅上坐了,言道:“爺便在這兒,等她回來。”


  ??梁氏答應著,退出門外,尋了個小丫頭:“跑去報信,王爺來家了,叫娘娘快回來。”


  ??於成鈞在屋中閑坐,四下張望,便見之前他替陳婉兮討來的那對琉璃盞,放在博古架上,擦得晶瑩,泛著五彩光澤,顯然很受主人的喜愛。


  ??看見這對琉璃盞,於成鈞心中倒舒坦了些。


  ??那姓譚的送了兩條紅魚又怎樣?還不是養在外頭的池子裏,刮風淋雨的。待哪天陳婉兮記不得了,他便將那兩條魚宰了燉湯!

  ??他送來的琉璃盞,可是被他媳婦當做寶貝放在屋中早晚觀玩呢。


  ??正當此時,忽有一道小奶音傳來:“爹爹……”


  ??於成鈞一怔,向外望去,隻見一個小人兒穿著豆綠色的小夾襖,豆綠色的綢緞褲子,足上蹬著一雙蠶豆瓣小棉鞋,懷裏抱著個小布老虎,跌跌撞撞朝他走來。


  ??這小人兒臉白嫩嘟嘟,大而明亮的眼睛,笑得幾乎彎了,臉頰上兩個小酒窩,像極了陳婉兮,正是他兒子豆寶。


  ??原本,豆寶不肯接近他,但凡他來定要大哭。


  ??於成鈞本為此事煩亂不已,有時深夜難免甚而會想起當初自己出生時的衝克六親的傳言來,更是憋悶暴躁不已。


  ??此刻,見豆寶自己朝他走來,還喊著他爹爹,他頓時狂喜不已,滿心都在沸騰。看著眼前瓷一般的小小人兒,於成鈞隻覺得心中漾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感情,溫暖且柔軟,仿佛直到了這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是個真正的男人。


  ??心底裏,似乎有什麽正在蘇醒。


  ??他俯身,將豆寶小心翼翼的抱起,似是在抱一件極珍貴心愛的易碎品。


  ??豆寶果然沒有再哭,坐在他膝頭,玩著布老虎,咯咯笑著,叫他:“爹爹……”


  ??這一聲小奶音,將他的心都叫化了。


  ??這在沙場生死陣上殺出來的七尺漢子,這會兒鼻子竟有些酸澀,他低聲道:“寶兒,你叫我爹?”


  ??章氏本帶著豆寶在一邊玩耍,見王爺在屋中,想起之前王妃的囑咐,便將豆寶抱到了正房。


  ??沒了夜啼草,豆寶自是不再怕他,陳婉兮已教過他這是他爹,他愛的布老虎也是這男人給的,又有血緣天性相吸,見了他便自己靠了過來。


  ??他玩著那隻布老虎,笑嘻嘻道:“娘親說的……小老虎,寶兒喜歡。”


  ??於成鈞隻覺得眼眸一熱,將孩子摟在懷中,蹭著他的臉頰。


  ??孩子麵頰柔嫩,頓時叫起了疼。


  ??“那兩尾魚就養在後山池子裏,再栽上幾株荷花,夏季正好賞玩。”


  ??清脆的女音落地,一道窈窕身影晃進門中。


  ??陳婉兮立在門邊,見了屋中情形,不由一呆。


  ??望著男人抱著孩子親昵的樣子,她心中一陣異樣,仿佛有什麽從心坎上爬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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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王爺和喜才人沒有任何狗血展開~不用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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