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阿蘭那幹啞的嗓音, 撕裂著屋中的靜謐。


  ??眾人訝異萬分, 一時都沒有言語。


  ??陳婧然禁不住輕輕問道:“種娃娃……是什麽意思?夫人懷胎, 同你的孩子有什麽幹係?”


  ??阿蘭乜斜著眼睛,鄙視的看了她一眼。目光之中的狂亂,猶如一匹發了狂的母狼, 令陳婧然打了個寒噤。


  ??她笑了幾聲,似自言自語,又似在回答:“什麽是種娃娃?有哪戶人家, 生不出來娃,就要拿一個活生生的娃娃當做種子,埋在土裏。這家的女人得了種兒,很快就能懷上。我的娃兒, 就是這樣被你們拿來當做種子了!”


  ??話到尾處,她狂吼起來,不顧雙手被縛, 朝著小程氏衝了過去。


  ??看管她的仆婦, 眼疾手快, 將她撲倒在地。


  ??阿蘭此時已狀如瘋虎,力大無窮,幾個人七手八腳, 方才將她按住。


  ??阿蘭在地下紮掙著,又哭又罵, 朝著小程氏咬牙切齒, 雙目如血。


  ??陳婉兮卻猛然起身, 冷聲喝道:“胡說,這世上怎會有這等荒誕殘暴之事?!隻為自己求子,便活埋虐殺幼兒,這是畜類所為!”


  ??身為一個孩子的母親,聽到這樣的事情,令她萬分震怒。她隻覺仿佛一股熱潮在自己的胸腔之中洶湧澎湃著,兩耳甚至有些嗡嗡作響。


  ??阿蘭歪著臉,斜眼看著她,嗤笑道:“嘻嘻嘻……荒誕?是啊,這事兒荒唐的緊,可偏偏你們這樣的富貴人家就是信啊。你問她,你問問她,我說的是不是假話?太太,我的好太太,你這一胎是怎麽會懷上的?啊?”


  ??陳婉兮看她神色狂亂,已無幾分理智,便掃了一眼小程氏。那婦人臉色煞白如鬼,身子抖成一團,縮在陳婧然懷中,似是連頭也不敢抬。


  ??陳婉兮心中猛地一沉,眼見小程氏這幅模樣,那阿蘭所言十之七八是真的了。


  ??她有些不敢置信,但更多的則是出離憤怒。


  ??小程氏固然潑悍嫉妒,無恥下作,


  ??她緩緩起身,向小程氏走去,輕輕說道:“你怎麽說,也是做過母親的人……”


  ??“成了!”


  ??老邁而帶著威嚴的聲音,自後方傳來。


  ??陳婉兮轉過身去,宋母原本慈愛祥和的臉上,居然漫過了一絲青色的戾氣。


  ??宋母長舒了口氣,沉聲道:“這阿蘭怕是瘋癲了,她發了癔症,胡思亂想,竟敢下毒謀害主母。來人,且將她關押至柴房,待後處置。”


  ??陳婉兮驚詫異常,滿眼皆是不可思議的望著自己的祖母,不由說道:“祖母,這草菅人命之事……”


  ??宋母避開了她的目光,麵上微露尷尬之色,脫口而出的卻是不容置疑的話語:“我堂堂侯府門第,怎會有這等荒誕之事!區區一個鄉下女人,隨口的胡謅罷了,便能咬了侯夫人?這可真是天大的笑話!”


  ??陳婉兮立在原地,一字不發。


  ??阿蘭卻嚷了起來:“我沒有胡說!我是京郊四十裏外的小唐莊人,去歲我懷著六個月的身子,漢子卻突發急症暴亡了。我一個女人,獨自生產撫養孩兒,本說日子雖哭,倒也還過得。可恨我那大伯子,把我當做奇貨可居,想法設法的要逼我改嫁,從我身上榨出錢來。我舍不得孩子,幾次舍命相搏,方才沒使他得逞。本以為他就此罷休,沒料到有一日,我就去村口河邊打水回來,娃兒就不見了。我瘋也似的四處找尋,大伯說是京裏一位富貴人家,因沒有子嗣繼承香火想買個孩子,相中了我的娃兒,所以他就做主把孩子賣了。”


  ??阿蘭一氣兒說著,片刻也不肯停歇,生恐誰來堵了她的嘴,便再也沒了這告發小程氏的機會:“我在家中哭的死去活來,一時想著這輩子都見不著我的娃兒了,我還有什麽活頭;一時又想著,他被大戶人家買去做養子,從此就能過上好日子,興許好過跟著我這個鄉下女人。後來,我大嫂子看不過去,私下悄悄告訴我,原來我的娃兒不是被什麽人家買去做養子了,是被人拿去做種子了!種娃娃,是我們小唐莊鄉下風俗——誰家漢子婆娘生不出娃兒來,就討個活生生的娃兒來當種,埋在臥房牆根下頭,就能懷上。這等放屁的瞎話,我們鄉下人還沒有幾個信的,你們這樣的大戶人家、這樣的貴人,竟然就信了!我的娃兒呀,我那才隻有兩個月大的娃娃呀,他還在我懷裏哭,在我懷裏吃奶呀,就被你們弄來,活活的埋進土裏!”


  ??“哦,我大伯子把我娃兒賣了五十兩銀子。五十兩銀子,就買了我娃兒的性命!你們這些天殺的貴人,你們有錢有勢,就不把人當人看!誰稀罕你們的臭錢……”


  ??阿蘭聲嘶力竭的說完了這些話,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癱在地下,嗚嗚咽咽的哭著,淚水竟將地麵打濕了一片。


  ??陳婉兮麵色木然,問道:“如此,你便混進侯府想下毒了?”


  ??阿蘭抽噎了兩聲,冷笑道:“我的娃被人害了,我這當娘的自然要為他報仇。我打聽出來,他是被弋陽侯府的人買了去。就拿著那買他的銀子,一路找了來。你們這樣的門第,哪裏能容我這等村婦進來?幸好,府中的王媽是我的同鄉,托了她,我不僅進了府,還被夫人挑到了房中。”


  ??說到此處,她緊盯著縮在一邊的小程氏,切齒道:“本來,我想拿把刀劈了你,又想趁你睡著,用剪子捅死你。但是,我想著,憑什麽我的孩子沒了,你卻有了孩子?所以,我一定要讓你也嚐嚐這個滋味兒!我們鄉下有一種草藥叫箭毒草,毒性最烈。我就把這東西泡了油,融到你的麵膏裏去。雖說要不了你的命,但小產是一定的。隻可惜,你的命好,被人救了!”


  ??宋母陰沉著臉,哆嗦著口唇,厲聲喝道:“你們都是聾了不成?!還不快把這婦人拉下去,任憑她在這裏胡說?!”


  ??“慢著!”


  ??幾個婆子剛想動手,便為這清亮的話音打斷。


  ??陳婉兮閉著眼眸,深吸了口氣,方說道:“菊英,帶人到上房的後牆根去挖,掘地三尺也要見個明白!”


  ??菊英躬身答應,快步出去。


  ??宋母看著陳婉兮,說道:“婉兒,你……這鄉下瘋婦的攀誣之言,你也要信?!這裏,可是你的娘家!”


  ??陳婉兮回望著自己的祖母,記憶裏那嗬護疼愛自己的長輩,此刻看在眼中竟是如此的猙獰冷酷。


  ??她眸中微有幾分痛楚之色,卻轉瞬即逝,隻是挺直了腰背,揚聲道:“我是肅親王妃,出了這等草菅人命之事,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宋母倒抽了一口冷氣,竟癱坐在炕上,劇烈咳嗽起來。


  ??慌的一旁的掃雪忙忙上來,替她捶著背。


  ??宋母擺手揮退了掃雪,連聲道:“好好好,你是肅親王妃,我這個侯府的老夫人當然管不了你。但這是我們弋陽侯府的家務事,王妃娘娘可否不要過問了?”


  ??陳婉兮隻覺得胸口有些悶痛,卻並不怎麽厲害。


  ??連她自己也有些納悶,似乎與祖母背心離德,也並沒那麽難忍。


  ??她淡淡說道:“身為一個人,至少要明白為人的底線。隻為了這虛無荒謬的傳言,便虐殺一個繈褓嬰孩兒,我以為,不該是人做的事情。”


  ??宋母麵色鐵青,默然無語。


  ??小程氏之前的所作所為,她隱隱約約似是知道些。然而,在宋母的心中,弋陽侯府的子嗣香火,比這世上一切的事務都重要。小程氏既真的懷上了,且還是個男胎,那又有什麽妨礙呢?


  ??她每日吃齋念佛,逢初一十五便燒紙拜謁,隻望能贖些罪孽。然而,這件事居然還是發了出來。


  ??而親手揭發的,竟然還是自己的最引以為傲的長孫女。


  ??片刻功夫,菊英便匆匆回來,低聲道:“娘娘,婢子帶人在二太太屋後窗子下挖了,果然得了一個包裹。那包裹中……包裹中……”她看了一眼陳婉兮,見她神色淡漠,並無表示,便繼續說道:“包裹中是一副屍骨,看大小該是個才出生幾個月的幼兒。”


  ??阿蘭早已哭的癱在地下,似是連抬頭的氣力也沒了。


  ??宋母兩手發顫,說不出話來。


  ??陳婉兮一步步走至小程氏麵前,一字一句問道:“如此,你還有何話可說?”


  ??小程氏縮在陳婧然的懷中,默然不言,片刻卻忽然仰起頭來,一臉冷厲的利聲叱罵:“是又如何?我能怎樣?!這一家大小,又何曾將我當成主母看待?!一個個在背後嘲我,笑我,說我不知廉恥擠進侯府,笑我是抱不了窩的母雞,白占個位子!就是老爺,又何曾把我當個夫人看?!侯府後繼無人,這老東西隻曉得訓斥我,我再不想出法子來,難道你們陳家等著斷子絕孫?!陳婉兮,你才嫁過去新娘子頭一年就生了個兒子出來,你哪裏知道我的苦楚?!老爺一年進不了我房中幾回,我上哪兒要兒子去?!再說了,我是侯夫人,就是殺個鄉下小崽子,又怎麽了?這個賤種能給我肚子裏的孩子當種子,那是他上輩子修來……”


  ??啪!

  ??她話未說完,卻被陳婉兮抬手一記耳光打的歪過了臉去。


  ??小程氏頓時蒙了,然而隻片刻的功夫,她便覺熱血直湧上臉頰,向著陳婉兮怒吼道:“陳婉兮,你竟敢打我?!我是堂堂的弋陽侯夫人,朝廷正三品命婦!你竟敢動手打我?!”


  ??陳婉兮打的並不重,她也不覺如何疼痛,然而這份羞辱,卻令她無地自容。


  ??陳婉兮話音冰冷道:“既披上這張人皮,就該做些人事。自甘墮落進畜生道,那便人人皆可打得。說什麽侯府香火,你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地位罷了。若為子嗣計,可收養可過繼,再不成,還可納妾,為何要行這等愚不可及、狠毒殘暴之舉?你為一己私利,虐殺幼童,還敢以朝廷命婦的身份自居?此等惡行,真是蛇心豺性!國法家法,公理道義,皆容不下你。你這三品命婦,我看是要當到頭了。”


  ??一番話,砸在了堂上每個人心頭。


  ??陳婉兮是肅親王妃,更是皇帝欽封的一品國夫人,她若要進宮向皇帝上告此事,不獨小程氏,怕是弋陽侯府闔府上下皆不能置身事外。


  ??小程氏也不顧身子不適,猛然起身,望著陳婉兮道:“陳婉兮,你敢!我肚子裏可懷著陳家的血脈,這是個男孩兒,是你們陳家唯一的指望!我若被貶黜,定然率先打了這孩子,你是要你的娘家絕了後嗣麽?!”


  ??陳婉兮看著她,目光之中微有悲涼之色。


  ??小程氏以為自己這話說動了她,一臉傲然。


  ??陳婉兮卻開口說道:“你口口聲聲,隻把肚子裏的孩子當做把柄籌碼,其實並無半分真心疼愛之情。你也算是個母親?孩子在你眼裏,到底是什麽?”


  ??小程氏怔怔的,一時沒有說話。


  ??她這半輩子,始終都在爭搶算計,丈夫也罷,孩子也好,不過都是她為了填充自己那似乎永遠也填不滿的空虛的物件兒。而為□□子,為人母親,或者做了侯夫人,也不過是她證明著自己地位價值的身份,這些身份背後該有什麽意義,她從沒想過,也不願去想。


  ??宋母卻忽然開口道:“婉兒,侯府可是你的娘家。你如今雖做了王妃,風光體麵,但誰能保證將來王府之中不會添上幾位側妃?你身後沒有娘家做靠山,沒個兄弟幫襯你,往後的日子可未必能順遂。再說,你當了這王妃,於咱們侯府可並無幾分好處。肅親王現下是朝中重臣,皇帝跟前的紅人,但他沒提攜過你父親一星半點兒。咱們府中冷落至此,是因著什麽?如今,娘家不求你拉拔,但隻望你別將此事聲揚出去,給娘家留最後的一絲臉麵,都不可以麽?”


  ??這話音老邁,甚而還帶上了幾分暮氣沉沉的疲態。


  ??陳婉兮望著這位將她撫養長大的長輩,靜靜不言。


  ??片刻,她說道:“你們要臉麵,要體麵,可那孩子卻沒了性命。他的性命,要誰來償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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