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陳婉兮驚怒不已, 厲聲斥道:“住口,你休在這裏裝瘋賣傻, 含血噴人!別以為你懷著孩子我便不能將你如何,你若敢胡亂造謠,辱我生母,我定讓你生不如死!”
??小程氏卻沒有絲毫害怕, 冷笑了一聲:“我哪裏說錯了?你這樣氣急敗壞,出口威脅, 敢情是心虛不敢聽麽?”
??陳婉兮神色冷厲, 言道:“你瘋癲狠毒,不知廉恥, 如今事敗,落得這般下場,還想拉別人下水?!”
??小程氏卻狂笑了起來,笑聲中滿是憤懣不甘,她不知哪來的力氣,自炕上紮掙著坐起,兩隻眼睛死盯著陳婉兮,說道:“我不知廉恥?她又能好到哪兒去?既嫁之身,卻一心記掛著丈夫以外的男子,甚而連自己的嫁妝都盡數相贈,不是不守婦道, 卻是什麽?!”
??陳婉兮神色沉沉, 向前走了一步, 問道:“你到底知道些什麽?”
??小程氏卻不再看她 ,兩眼直直的越過她去,望著門外出神,似自言自語道:“那一年,她十七歲,我十六歲,大夫人發了時疾,久治不愈。我們倆便一起到觀音寺上香,求菩薩保佑夫人快快痊愈。上香之後,她又要向主持求什麽去穢符。那是她的娘,又不是我的,我當然不耐煩。那時候正是三月,寺裏的桃花都開了,粉嫩嫩的花朵兒呀,直撓的我心裏癢癢的。我還是個小姑娘呀,當然坐不住,就跑到了那桃花林裏去。林子真大啊,到處都是粉豔的桃花,我歡快極了。就在那時候,我見到了他。”
??說到此處時,小程氏仿佛陷入了往昔的旖旎回憶之中,慘白的麵上泛起了些許暈紅,她說:“我還記得分明,他就站在桃花林中,穿著一襲清水色大氅,粉豔的花瓣落在他肩上,風雅俊逸。那時候,他真年輕啊,是京城裏最俊雅的男子。見到他的那一刻,我便立刻明白過來,書本上那句玉樹臨風是什麽意思。我看見他,他也看見了我,朝著我笑,問我是哪家的姑娘。那聲音溫溫潤潤,像山裏的泉水,真好聽。我的臉立時就熱了,心裏似乎也有什麽在跳動著。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姐姐來了。”
??話到尾處,陡然一變,變得陰森鋒利,似是懷著極大的憤恨與不平。
??小程氏粗喘了兩聲,咬牙切齒,麵目扭曲,猙獰如修羅惡鬼,她說道:“姐姐走了過來,他便再也看不見了我,滿眼就隻有姐姐!每次皆是如此,隻要我得些什麽好的東西,陰差陽錯,總要折轉到姐姐手裏!”
??陳婉兮耐著性子聽著她說了半晌,終忍不住斥道:“不要總說這些有的沒的,我不耐煩聽。”
??小程氏嬉笑了一下,陰陽怪氣道:“王妃娘娘恐怕要多等些時候了,這些話啊,我可是憋了幾十年了,不說完可不行。”
??她頓了頓,又道:“那時候呀,姐姐可是名滿京城的美人,人人都誇她美貌,誇她有才。”言至此處,她盯了陳婉兮一眼,“便如今日的你一般。”
??陳婉兮冷嗤道:“廢話連篇,還有沒有別的?”
??小程氏沒有理會,目光再度悠遠,徐徐說道:“每個人都喜歡她,就連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都肯與她結交。我一瞧著那情形,便知道壞了。但我不怕,因為姐姐早已有了心上人。”
??說到此處,小程氏卻忽然停了下來,看著陳婉兮:“你想不想知道,那人是誰?”
??陳婉兮說道:“你自然會說個明白。你尋死覓活將我叫到此地,不就是為了吐這一堆話麽?”
??一旁,菊英眼見小程氏一時半刻不會了事,遂在屋中尋了一張破木凳子,拿手帕擦拭了,扶王妃坐下。
??小程氏嘴角一扯:“那個人,便是你的表舅舅,定山伯譚清揚。”
??陳婉兮心頭一挑,冷麵質問:“你信口雌黃容易,可有憑據。”
??小程氏盯著她的眼眸,身子微微前傾,輕輕說道:“你可知,姐姐為何要與你起這個閨名?”
??陳婉兮不語,心中有什麽微微動搖著。
??小程氏似是看出了什麽,冷笑:“你這個大才女,應當記得有一首詩,隱著你的閨名吧?”
??陳婉兮心口劇震,思緒猛然回至十五年前,母親於昏黃燈下,一遍遍謄抄著詩經的情形。
??小程氏一字一句念叨:“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詩經·國風·鄭風·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這是她母親程初慧生前最愛的詩篇,母親曾在無數個孤寂的夜晚,抄寫著這詩句。
??年幼時的她,偎依母親膝下,聽著母親那輕柔的嗓音一字一字的念與她聽,這也是她最先背熟的詩篇。
??陳婉兮斂下眼眸,想起當年母親過世之後,自己因思念母親,忍不住在父親跟前念了這詩,父親忽地大發雷霆,將她責打了一番不提,更罰她足足餓了兩頓。那時候,她年幼體弱,兩頓未進食,幾乎餓的暈厥過去。多虧著梁嬤嬤,偷偷塞了些果子糕點與她,方才熬了過去。
??這件事在她心中壓了許多年,直到如今方才分曉。
??小程氏審視著她的臉色,微微笑道:“怎麽,你想起來了?”
??陳婉兮抬眉掃了她一眼,淡淡說道:“這又如何?”
??小程氏笑的越發甜蜜,點頭說道:“她同定山伯可是青梅竹馬,自幼的情分,漸漸大了,便情深意篤。一個非君不嫁,一個非卿不娶,雖都沒有說出口,但那意思卻是彼此都知道的。然而這時候,侯爺卻橫插了進來。自從觀音寺之後,侯爺便時常借著向相爺討教政務的由頭,過府拜訪。相爺準許姐姐進書房,所以十次裏,也總能見著那麽三四次。這日子漸漸久了,侯爺更趁著各種節日,送禮過來。姐姐一份,我也一份,然而我卻明白,姐姐那份裏,總是多些什麽。有時候是一枚同心結,有時候是一枚相思扣。我怎能不知道他的意思呢?但我就是不許,姐姐明明有喜歡的人了,她怎麽還能占著我中意之人的心呢?”
??這話音頗帶了幾分俏皮,竟有些像十六七的年輕姑娘,然而她嗓音沙啞粗糙,聽來隻令人深覺詭異。
??陳婉兮不語,靜候她的下文。
??小程氏繼而說道:“那時候,相爺著實的疼愛姐姐,竟然要為她公然招婿,宣稱當日應選之人,作詩三首,送上繡樓,由姐姐品鑒。姐姐看中的,便選為夫婿。姐姐是京中出名的美人,那應選的,自是多如過江之鯽。甚至於,連當時的太子殿下,都來湊了熱鬧。”
??陳婉兮微微訝然,不由道了一句:“皇帝?”
??小程氏不理會,自顧自說道:“姐姐哪肯另嫁他人,便同譚清揚提前商議好了,在卷麵上做好記號,不論詩品如何,姐姐都會選中他的。這件事,姐姐沒有瞞我,我倒也開心的很。畢竟,姐姐心有所屬,他也該死心了。我故意將此事,托人轉折告知了他。我本以為……我本以為……”她語聲發顫,目光硬直,兩手緊緊的揪著褥子,粗喘了幾口氣,才又說道:“我本以為,他會就此死心,他總該看我兩眼了。沒想到,沒想到,他竟然……他竟使了無數銀錢,打點了上上下下,將譚清揚的詩卷換掉,重新謄抄了一份沒有標記的,而他的詩卷上則點上了記號。姐姐不知,便選中了他的……”
??陳婉兮聽到此處,心中起疑,打斷了她的話:“這話蹊蹺,表舅也是自小讀書的人,字與詩品早已自成一格。我母親既與他交好,又怎會認不出來?”
??小程氏嘲諷也似的笑了一聲:“侯爺是下了十足的功夫,他提前幾日便搜羅了些許定山伯往年的詩作,苦練許久模仿他的字跡詩格。如此,才瞞過了姐姐的眼睛。何況,即便字跡與詩格略有走動,有那記號在,也會先入為主。”
??陳婉兮聽著,未再言語。
??小程氏講的口幹舌燥,斜眼睨著菊英:“奴才,去給我倒杯水來。”
??菊英不肯動彈,隻瞧著王妃,小程氏卻發起火來:“你不過是侯府最下等的奴才,即便當了王妃的陪嫁,也依然是奴才罷了,也得照樣聽憑我的使喚!”
??菊英紋絲不動,隻垂首問道:“娘娘?”
??陳婉兮頷首道:“倒碗水來,給她吃了,好接著說。”
??菊英這方應命,出門討要茶水。
??陳婉兮卻看著小程氏,淡淡說道:“到了這個田地,竟然還擺主子架子。你這個人,一世都不知好歹。”
??小程氏笑了幾聲,說道:“橫豎,我什麽都沒了,眼下你還要聽我講故事,你不會要了我的命,我卻怕什麽?”
??隻片刻,菊英便托著一方托盤回來。
??盤上擱著甜白瓷的茶壺茶盅,另有一支粗瓷大碗。
??菊英將托盤放在桌上,倒了一甌子茶出來,雙手捧給陳婉兮,而後才把那碗白水端給了小程氏。
??清新的茶香,在屋中四散。
??小程氏並不接碗,兩眼緊盯著陳婉兮,說:“這是今年的西湖龍井?淨水庵的老尼姑倒是會巴結你,這樣的好東西都肯拿出來。菊英,倒一盞給我。”
??菊英先看了一眼陳婉兮,見她低頭不言,心中會意,說道:“有水吃就不錯了,你還是把腦子放清醒些,記著如今自己是個什麽身份。過了頭,咱們隨意知會一聲,你往後的日子隻能更加難過。”
??小程氏獰笑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跟對了主子,就是當條狗都叫的更響亮些。你就不怕,我不再講故事給你家主子聽?”
??陳婉兮吃了兩口茶,方抬頭說道:“你若要拿喬,我便走。陳年舊事,其實不聽也罷。”說著,她吩咐了一聲菊英,作勢起身要走。
??小程氏果然慌了,這些話憋在她肚子裏就要發黴了,陳婉兮若再不肯聽,隻怕就要帶進棺材裏去,這可當真比即刻殺了她還要難受。
??小程氏一語不發,捧碗將水喝了個幹淨,舉袖擦拭了口角水漬,厲聲道:“拿去!”
??菊英拿過碗去,陳婉兮方才回來,重新落座,卻並不發問,隻靜等下文。
??小程氏才繼續說道:“姐姐不知端的,便選中了侯爺的詩。待揭了名字出來,姐姐大吃一驚。但木已成舟,相爺當眾便宣布,侯爺中選,成了程家的東床快婿。譚清揚的臉色,那叫精彩,當場便拂袖離去。姐姐不願,但奈何此事已是生米熟飯,評詩選婿在京中傳的人盡皆知,事後卻反悔,那相府豈不成了笑話?再說,這事也是事先姐姐同意的。趁著婚期籌備的間隙,姐姐私下打發了人想見譚清揚一麵。然而,譚清揚不止不肯來,還托人轉送了一枚玉玨。姐姐心中難過,且聽聞譚家也立時就定了親,便當譚清揚其實早已變心,隻是尋不到法子擺脫她,方才使出這個計策。這些話,姐姐都沒有瞞我,一五一十全告訴了我。我也難過的很,我真沒想到,他竟然為了姐姐,能做到這般地步。但事已至此,也是無可奈何。姐姐出嫁半年之後,我便也嫁人了。跟姐姐不同,她出嫁的風光熱鬧,京裏人人來觀禮。而我這個程家的二小姐,卻嫁的無聲無息。”
??陳婉兮聽著,說道:“無關緊要的話,便不必說了。”
??小程氏垂眸笑了一下:“不說,我實在憋的難受。”言罷,頓了一下才繼而道:“原本如此,也就罷了,我們各自死心,各過各的日子。我嫁人不到三年的功夫,有了嬌兒,卻死了丈夫。而就在這時候,我卻聽娘家傳來的消息,說姐姐同姐夫失和。我心中實在奇怪,畢竟侯爺那麽喜歡姐姐,為何兩人會失和呢?我想了無數法子,也用了許多銀錢,方才打聽出來,原來姐姐出嫁之後,竟和定山伯仍然有私情往來。侯爺,這才同她置氣,冷落了她。”
??陳婉兮聽著,忽而想起幼年時,父親的荒唐行徑,母親獨守空房,卻並不以此為苦,甚至於似乎壓根就毫不在意。那些事,似乎終於有了答案。
??她盯著小程氏,說道:“如此,你就趁虛而入,誘惑姐夫了?”
??小程氏嘴角上揚,說道:“我生氣啊,我實在生氣,姐姐嫁了姐夫,卻還這樣對他。後來,姐姐得病,我便進侯府去照料,才發覺侯爺同姐姐竟然已經到了形同陌路,一句話都講的地步。我便想著,她既不珍惜,不如就把位子讓出來好了,別占著茅坑不拉屎。她不稀罕侯爺,我就替她稀罕。我試著親近,侯爺起初還有些冷淡,漸漸竟有了意思,我就和他好了。”
??說到此處,她將牙咬的咯吱響,又道:“我原本以為,侯爺是真的喜歡了我。沒想到,有一日,我端了湯藥去給姐姐,卻見侯爺罕見的在姐姐房裏。我不敢進去,就縮在外頭,竟然聽見侯爺把我和他的事,全講給了姐姐聽。他問著姐姐,是否生氣,是否難過,姐姐卻隻是斥了他兩句無恥,便叫他出去。我有些害怕,若姐姐要處罰我,我還真無法可施,但姐姐竟全沒把這些事放在心上。我以為,侯爺隻是為了報複姐姐的不貞。但直至姐姐過世,我嫁了他,生了婧然,過了許多年的活寡日子後,我才曉得,原來他隻是把我當個物件兒用,想激起姐姐的嫉妒和在意。然而,他終究是失望了,姐姐心裏沒有他,從來就沒有過!哈哈、哈哈哈哈……”
??小程氏笑的前仰後合,眼角沁淚,好像一輩子的委屈窩囊都盡數發泄了出來。
??陳婉兮冷眼看著她,說道:“旁的也罷了,你說我母親不貞,我絕不肯信。”
??小程氏止了笑,狠狠的瞪著她,說道:“我沒扣住你的嫁妝,雖然我很想。你的嫁妝,從來就不在我手裏。打從我嫁進侯府,就不見了!”
??陳婉兮抿唇不言,靜聽著。
??小程氏一字一句說道:“你當譚家為何這麽肯幫你?這也是出這件事之前,我同侯爺吵架時才曉得的。原來,姐姐臨終前,竟然把自己的嫁妝——除卻大件兒的床帳桌椅,托心腹一一轉贈了譚家!姐姐當真是厲害啊,臨死也讓侯爺吃了個啞巴虧。侯爺隻能忍著,連上門索討都不能——不然,難道全京城的人看他的笑話麽?!”
??陳婉兮聽著,卻不為所動,冷然問道:“你講完了麽?”
??小程氏有些粗喘,看著她。
??陳婉兮又道:“這都是你的一麵之詞,誰知真假?”
??小程氏笑了,言道:“你身邊那個梁嬤嬤,她可是姐姐的忠狗,你把這些事問她就是了。再有,觀音寺的主持,上年紀的老尼姑,想必都還記得當年的事。”
??陳婉兮沒有接話,緩緩起身道:“既說完了,我便回去了。你仔細養好你肚子裏的那個,別丟了這塊免死金牌。我可不希望,你這麽簡單就丟了性命。”
??撂下這句話,她轉身向外行去。
??小程氏看著她的背影,全身的力氣潮水一般的逝去,她頹然倒在炕上,望著頭頂那蛛網遍布的房梁,就如死了一般。
??良久,她忽而咯咯的笑起來,笑聲嘶啞,猶如女鬼。
??她什麽都沒有了,連最後的安慰,正室之位都被奪去了。廢黜為庶人,眼下她的身份和妾室已無兩樣,且還是個被拋棄了的妾室。
??兜兜轉轉,她最終還是同母親一樣,做了妾。
??她恨啊,這當真是不甘心,然而又能如何?她的餘生,已注定要在這破屋之中度過了。
??※※※※※※※※※※※※※※※※※※※※
??小程氏其實是一個封建等級製度的受害人,但是在嫉妒扭曲之下變成了一個加害者,實在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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