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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思蘭

  也就是那一刻,身周的黑暗好像被吸走了,光芒一點點填滿縫隙,長策身上的鎖鏈消失,周圍那些詭異的畫麵都不見了,畢方的的確確還站在自己麵前,自己也依舊在山門口,身後躺著一眾昏迷的青西弟子,以及掌門。


  畢方不會發善心放了她,她隻是覺得話已經說通了,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


  長策有些脫力,那些夢境一般的畫麵仿佛已經燃燒掉了他所有的體力和精力,他猜這或許是副作用之一。想到這兒,他回頭看了看,身後昏迷的弟子裏,確實找了幾個人——死的那幾個。


  不是麻木了,長策隻是沒力氣再跟她說什麽了。除了指尖顫了顫,心口在漏風,他什麽都沒說。


  畢方從袖口摸出一把匕首,丟到他麵前,“自己動手。”


  長策沒撿,也不抬頭看她。


  畢方也不做任何舉動,二人對峙良久,豔陽高照,照得在場的人遍體生寒。還是畢方眯起眼睛,開口,“花君上神保得了你一時,他保不了你一輩子。”


  “娘娘總會有羽化那一天,到那時這個位置誰來坐?你心裏也明白。花君今日冒天下之大不韙救你,他日坐上那個位置就能被人詬病千百萬年。若是真的日後你釀成大禍,你又讓他如何自處?你把他置於何地?”


  “我就是殺盡天下人也不會殺他!”長策驀地抬頭,雙眼布滿血絲。


  “天下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畢方答。


  “他對我而言……”長策哽了一下,“不一樣……”


  “你當初是否也曾篤定,你會保護好蒼泠?”畢方淡淡道。


  長策感覺被突然甩了個巴掌,結果這一巴掌好像夾帶了內力一樣,他五髒六腑都在抽氣地疼。


  “吾輩與你,甚至是娘娘,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最終走向那結局,又究竟以怎樣的方式。”畢方低聲說。


  這四海八荒的芸芸眾生,哪一個不是一輩子拚命地活。所有人拚命地努力了一輩子,魂離肉身那一刻也無外乎就剩下一種情感了。我們誰都不甘心,但誰都要必須甘心。


  女媧娘娘造人伊始,世間千萬種,靈魂往複,生生不息。


  長策的手摸向了匕首,把它拿起來,卻手撐著地站起身來,踉蹌了幾步,站穩後轉身上山。畢方眸中閃過一絲詫異,可長策那虛浮的步伐,就是無論如何也做不了最後的抵抗了。她猶豫片刻,跟了上去。


  長策在地上的弟子中尋找著,目光終於落在了那個鴉青色的纖細身影上,眼底光芒閃爍,輕輕呼出一口氣。


  對不起。他心裏念著,步子越來越大,向山頂走,重複著最初的路。


  這條路他走過無數遍,也沒有一次像這樣漫長而艱難。好像腳底下猜的不是土是釘子,走一步就把他腳掌刺得鮮血淋漓,還要拖著身軀繼續向前,再把傷口扒開搞得血肉模糊。


  他的呼吸一直很沉重,腦子裏從開始就一直隱隱約約有嗡鳴聲。走到半山腰的時候,他感覺嘴裏有點甜,抹一抹嘴角,是血。他竟然笑了起來,從這條路拐彎,來到了小瀑布。


  這種水麵擊打的聲音有時候是很吵人的,果然,長策腦袋裏針紮一樣痛了好幾下,他甩甩頭,輕輕踩著巨石躍入瀑布後的洞穴,畢方亦緊隨其後。


  撲麵的熱浪包裹了二人,畢方瞬間就懵了,“吾輩…吾輩的天火?”


  她定睛一看,看見劍爐的時候就想起來了,少司命管她借天火,竟是為了給長策鑄劍。畢方緊接著就想不通了,他來這兒做什麽?

  長策劃破了自己的掌心,傷口很深,他好像全然感覺不到痛,隻是用指尖蘸血,在石壁上寫字。


  “予汝相思,君若寒蘭。承此一劍,裂分河山。以吾血肉澆築,命名思蘭,願常隨汝身,與汝生死同甘。”


  自打畢方看見第一句話起,她整個人就仿佛被雷劈了一樣,直到他寫到最後一個字,一行血書在牆上幾乎要深深烙印進看過它的每一個人的腦海。長策的字是很狂的,尤其是到了那一句“裂分河山”,一股磅礴傲然之氣撲麵而來。


  畢方怔神那一刻,長策已經站在了劍爐麵前,熱浪吹拂著他的發絲,他掌心還在滴著血,但這一次,他回過頭,眼中是無盡的桀驁。


  “我不生怨亦不生恨,我自殺隻是不想他苦於四海八荒悠悠眾口。但這劍承了我燭陰氏嫡係的血脈,受了天火錘煉,就必當鋒芒畢露,劍斬萬裏山河。”


  他仰天大笑,“你跟昆侖山上的那位都給我記好了,我這人有時候很放得開,但真要往絕路上逼我,今日所受一切,來日悉數奉還。不是恨,也不是在報仇,而是這一切都是你們應得的。”


  長策向前邁了一步,隻一小步,火舌一躍順著鞋尖竄上身,下一秒他如飛蛾撲火般縱身跳下,義無反顧。


  這輩子,這樣就完了?

  好像那一瞬間想了很多事,但是亂糟糟一團也不知道自己那一刻都想起了什麽。如果沒有那滴血,他都不會流浪一千年,更不會在這兒呆三百年。一千三百年時光,就姑且算他偷來的吧,他還賺大發了。


  一千三百歲他隻算認認真真地活了三百年,有些話死了他也說不出口,那就等他死了以後再給那個人看。反正爺我都死了,該怎麽辦是活著的人的事兒。


  熾熱的火焰一冒三尺高,幾乎要填滿這個山洞,翻滾了好幾層,與此同時,洞外傳來了一聲驚雷,把畢方震回神了,她動了動手指,發現自己已經僵了。


  神族死,必會降天雷。


  畢方逼死他其一原因,是因為花君在他身上下了咒術,她根本沒那個本事解,傷不了他,除非他自殺;另一個原因,則是因為弑神。自古以來弑神都要擔罪名,天雷降,就是她畢方也沒多大把握挨幾道以後還跟個沒事人一樣。


  洞外雷聲陣陣,遲遲不見下落。長策自焚,天雷找不到對象,這雷無論如何也劈不下來。畢方原本的打算是自己殺了他挨幾道天雷,隻是沒想到最終這麽個結果。劍爐之內,那把通紅的劍靜靜佇立,那紅色既像被燒的,也像被血染的。


  石壁上,血跡還未幹涸。畢方又看了一遍那一行字,隻是輕輕歎息,“真是……”大逆不道這幾個字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字還是不要留得好,這劍現在她沒什麽辦法,但總歸要想辦法,最好是不留。


  她抬手施法擦去石壁上的字,隻擦到第一句,身後突然覺得有一陣淩厲的掌風,她警惕地轉身,但僅轉了一半側肋就被擊中,幾乎是被甩在石壁上,吐出老大一口血來,眼前一陣黑。


  眼前能看清人了,腰間的疼痛快要把她整個人撕成兩半,痛哼出聲。她眼前視線清晰了,卻看見門口站著花君,金色的身影幾乎被殺意填滿,高貴如天上月一般的人生平罕見地將想要撕碎一個人的神情擺在臉上。


  在看見天雷滾滾那一刻,花君就知道自己無論怎樣還是回來遲了一步。


  也或許不是一步,太遲了。


  渾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刻湧上腦,他那一瞬間感覺自己清心寡欲幾百年全都是狗屁,氣得快發瘋。視線被劍爐的火焰灼痛,他雖然不知道是哪兒來的,但隻看一眼,他大概明白了七八分。


  他告訴過長策等自己回來,可他沒有等到。


  他在長策身上設了咒術,誰都不可能殺他,除非自己死在他前麵。


  他離開前曾以為,長策怎麽會自殺,他無論聽別人說什麽都不會動搖。花君看著他長大三百年,覺得他那樣一個人怎麽可能會被逼到自殺。最起碼,他答應了等自己回來,三百年來,他從未有一次違背與自己的承諾。


  他甚至想過就算昆侖來人用風言風語威脅,他讓青西上上下下閉了嘴,一個字都不對長策說。他不想接西王母的位置也不在乎世人評價,可他不允許有一個人無視他的存在殺他在意之人!


  “畢方,你膽子夠大的。”


  花君自己都感覺說話不在平穩調上,青霜出鞘,刹那間好像洞內的溫度都降了幾分,甚至壓過了天火,令天火都退讓三分。


  青霜是太一的佩劍,太一去後留給了花君。平日裏這劍的殺伐之氣確實與翩翩君子般的花君配不上,但花君想殺誰時,這劍流露出的殺意與寒霜卻仿佛是他的另一部分。


  他愛天下人,也會為天下人殺人。


  步步生蓮本該為白,他偏為血紅。


  因為血蓮本就是殺伐之色。


  畢方咧一下嘴角,一股血流就蜿蜒而下,她閉上眼,知道自己的命數也就到這兒了。花君上神殺她再挨幾道天雷,那不是跟吃頓飯一樣容易。


  “花君上神!手下留人!”她猛地睜眼,隻見少司命握住了花君的手腕,死死按著,眼中亦是一片通紅,“西王母娘娘的人,殺不得。”


  “我說殺得,就殺得。”花君手背上青筋暴起。


  “六位神官都在山腳下。”少司命啞著嗓子說,“您不能……”


  花君掙脫他的禁錮,一劍行雲流水般刺去,少司命大叫不好,想都沒想就用手接劍,劍是接住了,血也肆無忌憚地流下來。


  少司命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都難看,嗓子一直都有些啞,“我知道上神這一輩子沒殺過神,也不打女人。您這第二例都破了,我今天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您把第一個給破了。”


  花君咬緊了牙關,把劍往地上一摔,“帶著這劍,有多遠滾多遠!回去告訴西王母,青霜,以後她愛怎麽辦怎麽辦,不必再交到我手上了!”


  畢方瞪大了眼睛,“可…咳咳……青霜是太一……!”


  少司命回頭,看了她一眼,“神女大人,該走就走吧。”他眼底沒有憐惜,平靜得有些可怕。


  畢方強撐著身子站起來,嘴角的血又流得更凶,她顫巍巍地撿起劍,還劍入鞘,硬咬著牙踉踉蹌蹌地除了山洞。


  少司命晃了晃,他剛剛接下的哪裏僅僅是那一劍,還有那一劍的劍風。


  兩個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劍爐上。


  “長策想送你的,托我給辦了,有段時間天天往山下跑,就是辦這件事。”少司命知道他想問什麽,隻是說出來後鼻子有點酸,“名字想讓他取來著。”


  少司命發現花君突然瞳孔放大,看向自己身後,他轉過身去,徹徹底底地震驚了。


  那是長策的字跡,他當然認得,進洞時候急匆匆得他根本沒來得及細看,現在才發現他竟是……


  “君若寒蘭。承此一劍,裂分河山。以吾血肉澆築,命名思蘭,願常隨汝身,與汝生死同甘……”少司命喃喃出聲,“前麵少了一句?少了什麽?”


  他進來時也是氣昏了頭,同樣沒看見石壁上的字,隻是現在發現後,每看一個字心就碎一片,直到最後好像整顆心髒都剖了出來放在藥碗裏用藥杵來回地磨。


  “劍……麻煩你了。”花君逃一樣地飛快離開這一方小小的天地。


  那個洞裏有著長策不算屍首的屍首,有他留下送給自己的劍,還有最後留下的血書。


  他一件都不敢多看,一件都不敢再看一眼。


  洞外陰雲密布,仿佛正醞釀著一場大雨,雷聲卻漸小了。


  不會下的,花君知道。


  他明明,明明這一輩子第一次收徒弟,可為什麽天下人都不肯給他留。


  如果自己卸去了神祠一切的職務,到頭來還是要被這些所束縛,那他幹脆就做的再徹底一點吧,連青西,他都不要了。


  他六神無主地走了兩步,習慣性地轉身找人,結果撲了個空。他猛地抽了兩下氣,感覺吸進去的那幾口濕漉漉的空氣堵塞了他的胸腔,他於是大口大口地咳嗽起來,乃至於嗆得不由自主紅了眼眶。


  是嗆的嗎?是吧,畢竟胸口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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