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5 章
戴林的人生在十歲那年被分割成了兩半。
??十歲之前，她隨父母守在邊境，父親總是一襲青衣，溫文爾雅，運籌帷幄於千裏之外，無論是誰，都對這看似纖弱的文將尊敬有加。也因此，她和母親在那邊境的小鎮中頗受照顧。母親據說以前是哪個武林世家的女兒，看起來卻有種溫婉的文氣，她連教她習武時都不曾嚴厲過，隻笑著摸著她的頭說:“沒有關係，不要著急，你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慢慢長大。”
??那時的大宋，雖然混亂，但隨著土豆番薯棉花等作物的引入發現，大家都能吃飽肚子了，穿暖衣服了，越來越多新奇的東西慢慢出現的人們的生活中，還有中原那邊傳來的各種有趣的仿佛話本一樣離奇有趣的故事。雖然官家不著調，但那時，所有人都以為生活會越來越好。
??然後忽然有一天，平靜的生活戛然而止，她的人生從此被分成了兩半。一半是邊境的小鎮，滾滾黃土和都能聽到的軍營的操練時的喊聲，還有黃昏時一回頭就能看見的家的方向升起的炊煙，後來是濕漉漉的京城，陌生的街道和仿佛永遠不放晴的天。
??就像是作者寫不下去後忽然拍腦門子插入的劇情，在某一天，大宋周邊的鄰國對大宋發起了戰爭，二十三個國家，因為官家冷宮的一個棄妃，因為某個勾的官家命人四處追尋的女殺手，或者因為某個在武林盟主和魔教教主之間難以抉擇的女人，又或者是因為某個會隨隨便便把路邊重傷的人帶回家的秀女……直到那時戴林才發現原來那些仿佛話本一樣的故事原來是真的。陸陸續續，半年間，二十三個國家對大宋發起戰爭，或指名道姓地要某個女人，或要用得到天下得到她的方式。還有不少國家撞了車，於是彼此間也開始了衝突，這才讓大宋得以喘息。
??被點名的十三個女人中，又三個在官家的後宮中，又兩個跑了，還有兩個官家心心念念一直在派人找，宛如瘋魔。
??戰線實在太長了，兵力不足，糧草不夠，甚至連朝廷都沒有多重視重視這些武將，他們隻在憤怒官家被侮辱的顏麵，斥責士兵和將領的無能，然後為官家的那幾位寵妃大辦生辰宴壓驚。
??她的父親越來越久沒有回家，因為他排兵布局屢出奇招，反敗為勝，上麵看重，於是他開始聽候調令在幾個邊城來回奔波，積勞成疾，甚至開始咳血。再後來，她的母親拿起了長○槍，那個時候，已經沒有人會去說什麽女人不應該上戰場了。
??明明是人禍，卻可怕得宛如天災。
??再後來，她就被送去京城了。她的哭鬧耍賴都失去了意義，她終於見到了父親，他臉色蒼白，瘦的好像要撐不住衣服，還有心思與母親玩笑:“隻可惜無緣見見林妹妹了。”母親嗲他:“她爹都還沒生呢。”
??戴林小的時候，以為爹娘說的林妹妹是自己還沒出生的妹妹，可是卻又不知道寶姐姐是誰，他們總不能再給自己生個姐姐，後來她猜那是爹娘老家的親戚，可是爹爹明明早早就父母雙亡甚至沒有任何親戚了。後來她才知道那是書裏的人物，書裏還大膽編排了榮寧兩府。可是母親說，這是未來才會發生的事情。戴林不相信那是會預言未來的神書，因為母親按著裏麵的方法做出來的茄子都黴了！
??她的母親摸著她的頭，目光溫柔:“你要好好長大，不那麽聰明也沒關係，我隻想要你好好長大，好好活下去。”然後打暈了她。
??她醒來時，已經在去京城的路上了，包裹裏還有父母夾帶私貨塞進來的《紅樓夢》。
??京城是纏綿的水鄉，是下不完的雨。是熱鬧的繁華，是醉生夢死是豬玀。以前每年年時父親帶一家人回京敘職時她總是很高興，可是現在，她開始討厭京城了。
??……
??後來，父親的死訊傳來，再後來，母親也死了，她帶著三百人拖了敵軍三天三夜，終於等到了援軍，城守住了，等人去叫她時，才發現她站著死去了。連高高在上的官家都垂首看到了她，安排了她與父親合葬，還寫了碑文，甚至作了幾首詞以表惋惜哀痛。
??這份照顧還落在了她身上，人人都在羨慕她的好運，她隻是越發沉默，發狠了練武。
??然後有一天夜裏，她在街角被一個醉鬼擋了道。那醉鬼還穿著身講究的白衣，樣式老氣，有幾分道袍的味道，卻又不像，但看上去仿佛久住深山的方外之人。酒氣撲了她一身，熏得她皺眉。
??那少年一邊抬頭看天，一邊嚎哭:“亂的，亂的，全是亂的，這星盤根本順不了……來不及了，要崩盤了……”不止是醉鬼，腦子還不太好。
??她往左側身，想繞過去，那醉鬼卻又擋住她，她又往右走，終於確定，那醉鬼就是想找她不痛快。
??他迷蒙的眼睛中似乎有一絲清醒，喃喃道:“嗯？有兩顆星星不見了……咦？好像暫時穩住盤了……”
??因為少年長得的確很好看，所以戴林管住了拳頭，隻推搡他，不耐煩道:“誰管你什麽星星盤不盤的，給我讓讓。”
??誰知道那少年又嚎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哽咽著說:“不可以，不能不管，我早晚要理順這星盤，不能不管，我要理她，她不能崩……再等等我，再給我一點時間，求求你……”
??戴林想直接走開，卻被少年抓著了袖子，他口中還不斷哀求著:“求求你……求你……”然後“哇——”地吐了一地。
??戴林終於失去了耐心想要掙脫，卻發現少年居然武藝不俗，還帶著內家功夫，她明顯得被壓製了。隻是過了幾招，那少年就放開了他，癡癡呆呆走開了，然後癱在了牆角，機械地流淚，大概是想說什麽，但也被酒精麻痹得失去了力氣，變成了自語般的喃喃:“總有一天，我要撥亂反正，讓天下太平，河清海晏……要撥亂反正……”
??戴林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在又聽到他執拗地重複著“撥亂反正”的時候，沒由來地想起了這場已經打了兩年的根本不合常理的戰爭，宛如天災般可怖，又宛如話本般兒戲……想起了家裏那本《紅樓夢》，戴林忍不住對那些傳奇般的女人產生了荒謬的懷疑。
??書中的人物隨著時間被慢慢應驗，這讓她忍不住猜測，是不是那些人手中也有類似的天書，又或者，她們通過某種方式窺見過某種未來，更甚至……她們是從未來而來？
??可是這又無法解釋她們魔性的魅力和這荒唐的現實，她甚至忍不住猜測這世界會不會就是許多人物話本拚湊出來的。
??她越想越亂，但還是很快睡著了，醒來時，那些荒謬的午夜亂想也被拋在了腦後。
??雖然那本書的存在時不時讓她有些連自己都毛骨悚然的想法，但她還是時不時翻看，因為這本書上，承載了太多她與家人的溫情。
??她的母親姓林，她的名字是父母的姓氏組成的，在父親還沒變得那麽忙碌的時候，一家人說鬧，父親就時常唱著“天上掉下個林妹妹……”調戲母親，母親就回頭嗔他……
??沒過久，新的官家登基了，他與先帝完全不同，年輕清醒，勤於政事，登基沒多久就處理了許多先帝時期留下的弊病，甚至禦駕親征，挫敗遼軍於澶淵，達成“澶淵之盟”，才沒讓已經緊張的邊境局勢雪上加霜。
??她又遇見了那個少年，他那時已經穿上開封書院的青衿，不知是不是逃了課，騎在她們女學的牆頭，小聲喚她。若她要舉報，他恐怕逃不開挨罵處罰檢討三件套。
??“小娘子……小娘子……”他壓低聲音喚她，儀容俊美，笑起來自帶些溫柔的味道，但眼睛裏又有幾分狡黠，讓他顯得機靈跳脫。
??“能不能幫我折枝桃枝？”他眉目帶笑，與天上陰鬱的天氣格格不入，比他討的桃花還明媚。
??他與朋友打賭輸了，這才受了罰。
??“小姑娘笑一笑嘛，這麽好看，笑一笑，運氣能變好的。”
??回應他的是戴林一拳打爆的老桃樹下的大石頭。
??戴林麵無表情轉頭看他，見他睜大了眼睛，縮了縮脖子，忽然覺得他長得好像的確有點好看。
??最後戴林還是給他折了桃枝。
??女學不教兵法，戴林想要回到邊城去，想要上戰場去，於是想辦法遞書請求。
??所幸但是風氣已經開放，她父母的名聲尚在，新繼位的官家也還記得他們，於是允了她，她成了開封書院第一個插班生。
??……
??再後來，她去了邊城，而他的名聲也越來越響，他時常來信，也沒什麽大事，多是尋常的絮叨，偶爾信間夾帶些小玩意兒。信裏絮絮著他瑣碎的日常，偶爾會有幾句加班的抱怨。比如他有了個叫林海的後輩，看上去是可塑之才；他無意中遇見了後宮新選的妃子，對方看他的眼神有點不妙；他和呂夷簡想回書院看看，結果被他慫恿著□□的呂夷簡被後輩撞個正著……
??不知道是不是會笑之後運氣真的會變好，她一路往上爬，居然沒受過多大的傷。而且有他在朝堂相助，糧草鎧甲也能勉強供應上。那時的她，是真的有了一種天下在變好的錯覺，又忍不住想起當時他說的“撥亂反正，天下太平”。戰事少了，那些對大宋發戰的國家好像開始慢慢清醒了，終於意識到這是無意義的戰爭。不止如此，連先帝末年頻繁的天災也少了，至少不再隔三差五地動，年年旱澇雪災不斷，時不時還有蝗蟲過境……
??也時不時會有拿著顧修竹的介紹信的人來找她，有的是他給她找的軍師智囊，有的是頗有天賦的好苗子，有的能力偏門卻能派上大用場，他甚至連給軍中養豬的人都找來了。雖然也的確讓軍中的夥食好了許多，吃足了肉，軍中的精氣神好上不少。
??天下漸漸恢複秩序，官家甚至能抽出手來收拾過於猖獗的武林了，雖然隻是暗中布局，但也已經走出了一小步了。
??隻可惜這樣的官家，最終又走上了先帝的老路。
??二三十年，顧修竹從來沒有和她斷過信。兩個人雖然什麽都沒說，卻自有默契。他們身上都有脫不開的職責，各自推了婚嫁，說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麵，他們達成了共識，兩個人的關係隻差最後誰隨口玩笑的一句“要不以後老了咱兩就搭夥過日子吧”。
??顧修竹最初隻是在信裏偶爾抱怨兩句官家最近行事不太對，或者是對誰過於上心了，但到了後來，他什麽不說了，偶爾衝動提兩句，也會在之後的信裏告訴她不要在意，他的信的內容越來越偏向一些他下朝後遇見的雞毛蒜皮的小事，越來越輕鬆玩笑，卻讓她更加不安。
??然後有一天，他的信忽然斷了。
??她寫信去問呂簡夷，還沒收到回信，顧相辭官的消息已經天下皆知了，君王猜忌，君臣不和……
??顧修竹初到官場時還氣盛，有時候有些方法大膽了些，她和呂簡夷都念過他，他毫不在意，仰著頭道:“這不是一勞永逸嗎，放心吧，官家信我，還特讓人來送了話，讓我別難過，真是的，我怎麽可能會理他們啊。”
??當初一起出宮把臂同遊的知己，滿是抱負加班到夜深甚至抵足而眠的君臣，最終還是走到了走一步。
??呂簡夷的信姍姍來遲，顧修竹一走，這個朝廷都壓力驟大。
??但他不得不走。
??官家的後宮，儼然是一副比先帝時期更混亂的樣子了，而官家，也已經步上了先帝的後塵。
??官家後宮裏似乎有不少人對顧修竹感興趣，明裏暗裏勾引，顧修竹隻當自己是個木頭，但官家卻發現了異端……而這卻隻是開始。
??他不斷的勸告和逆耳之言讓官家越來越不願意聽他說話，愛妃們與他時不時的不期而遇讓君王對他越發不滿，他們的談話最終都變成了“滾”字單方麵結尾……直到有一天，君王對他說:“別逼朕殺你。”
??君王失去了抱負，失去了雄心壯誌，他隻想醉在王權之中、美人之膝。
??於是他走了。
??戴林也再沒有等到過他的信，隻是偶爾還會有人帶著他的介紹信來找她，和她一起鑄起大宋的邊牆。也是他讓人送了消息，讓她和將士們早做準備，才讓他們在後來又一次二三十個國家宛如天災般突兀而荒謬的對大宋的戰爭中撐了下來。
??此後，他徹底失去了所有消息。
??直到不久前有了他的弟子開始活躍，小官家每次提起那孩子都忍不住帶笑，她也暗中關注了一下。
??的確是個很好的孩子，他生在了很好的時代。他比他們幸運，也比他們勇敢，還有一種這個時代的年輕人都有的被盛世嬌養出的赤忱善良。
??她還見到了林妹妹，的確像他們想象的那樣靈氣逼人，但眉眼間不帶憂愁，落落大方，生動可愛。
??兩個人湊在一起的時候，身邊的氣氛可愛得連她這個老人家都要忍不住會心一笑。
??真好啊。
??這個世界不需要用悲劇來升華內涵，隻要大家都是笑著的，這就足夠了。
??其實之前呂簡夷曾來試探過她，問她若是知道了顧修竹的消息準備如何。她說:“先揍一頓再說。”但卻一直沒有去刻意找他。
??直到今天小官家為他榮封，她才知他原來就在京城，還沒來得及做心理準備，就遇見他拿著兩把粉色大扇子擱那裏騷。
??修身養性修身養性修身養性老娘一大把年紀了這麽可能控住不住自己的情緒……
??淦！去你■的修身養性忍一時越想越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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