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白鹿草堂
丐幫的說書生意漸成氣候,一天三場,每天更新,早上、下午講新章,晚上回顧前一天的章節。固定前來聽書的人漸漸增多,丐幫於是發放了月票,說書人也不僅在城隍廟一處,還在另三條街又開了兩家。且說書人的行頭換成了一襲長衫,棚子條凳都升了一個檔次。
百裏霞紅預備著,再火一些的時候,可以考慮租個勾欄瓦舍,開個小劇場。她沒有那麽多時間教導這些說書人技巧,講了半個月,他們卻也摸索出了一些東西。
比如小狗子就知道要在對話中加入語氣和偽聲,神態也盡力模仿,穆一郎就更老道一些,深得吹逼之精要,懂得如何抻著這些聽眾,然後一舉引爆。那一句“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聽得眾人轟然叫好。
百裏霞紅後來又弄出了醒木和折扇,可供說書人模仿各種兵器動作,製造聲響。古來說書人的配件基本也就集齊了。按照現在的趨勢,即使百裏霞紅不再出故事,這個職業也會傳揚下去,形成一個新行當。百裏霞紅若是出名一些,說不定會成為說書人的祖師爺,成為敬茶跪拜的對象。
大凡幫派想要長久,必定是企業化運作。隻要能弄到第一桶金,有了自己的產業,丐幫要發展起來倒也不是難事。
所謂窮文富武,如今丐幫物質不豐,什麽藥浴、天材地寶都是妄想,百裏霞紅練了一段時間便發現進境緩慢,頓時興致缺缺。果然一日千裏,突飛猛進這種隻存在於裏。
倒是翻來覆去地又研究了一番那金手指,睡得人都快萎靡了也沒啥進展。又想起來上官燕說念的那句話,靈機一動來到城南的一座學堂。學堂簡陋,來進學的都是周圍平民人家的男童,起個蒙學的作用。
學堂名叫“白鹿草堂”,教書的先生是個年過半百的黎先生,一輩子沒考上進士。乾朝科舉製度類似北宋,讀書人考不上進士就是一文不值的“窮措大”。
“……蓋此身發,四大五常,恭惟鞠養,豈敢毀傷。女慕貞潔,男效才良,知過必改,得能莫忘……”
老先生發現了溜進草堂趴在窗台上聽的百裏霞紅,但卻沒說什麽,繼續隨著讀書聲搖頭晃腦,口中發出抑揚頓挫的誦讀之聲。
《千字文》、《三字經》、《百家姓》曆來是蒙學必備。先前念誦的便是《千字文》的內容。
待一天課業結束,黎先生遣散了幼童們,這才對百裏霞紅道:“小姑娘,你到這兒來有什麽事嗎?”
“我想從你這兒借些書看。”百裏霞紅一點不客氣,顯得古靈精怪。
“書?我這裏可沒有《女訓》、《女德》。”黎先生淡笑著搖頭,“你若是想學些字,我也不趕你,隻在一邊旁聽就可。”
“呸,誰想看《女訓》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嫁人!”百裏霞紅一臉不高興,“你這裏有黃老之書嗎?”
“黃老?”黎先生神色這才鄭重起來,這可不是一般平民區的小姑娘能知道的詞匯。
“對呀,我想讀《南華》,就問你這裏有沒有吧?我可以給錢借書的!”百裏霞紅一開始也想過去書館買書,結果被那價格嚇回來了。真他娘的貴,印書絕對是個暴利行業。
“《南華》?”黎先生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
《南華》其實就是《莊子》,內、外、雜三冊共計五十二篇。百裏霞紅想要查閱《齊物論》一篇就收錄其中。
百裏霞紅接過書冊翻了起來,很快就找到地方。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物化?”
《齊物論》之篇章與百裏霞紅穿越前所知並無不同,她倒不是想要一下子就弄清楚金手指的原理和背後的隱秘,僅僅是想找到控製使用金手指的方法。做夢穿越,身體卻還留在天元世界,的確是個不安全因素。若是能提前知道穿越時間,早做防備要好得多。
《齊物論》本身闡述的是“齊一萬事萬物”之道。七個寓言故事從“吾喪我”、“自然”、“依賴外物,無以得自由”到“物我兩忘,物我合一”。聯想兩次夢中的經曆,百裏霞紅隱隱有所體會。但又該如何與金手指聯係起來呢?
黎先生看這小姑娘看書看得入神,打趣道:“你看得懂莊子之論嗎?我可以替你講解一番。”
“當然看得懂!”
“哦,那你說說,最喜歡哪一篇?”黎先生細細觀察了百裏霞紅的裝扮、衣飾,確認這並非大戶人家的小姐,卻能看懂黃老,當真奇怪,由此產生了濃濃的興趣。
“這還用說?當然是《養生主》。”百裏霞紅信手一指,正是《養生主》開篇第一句話: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百裏霞紅穿越前以之為人生格言,深得朕心。
“你看莊子都說人生有限學海無涯,拚命讀書純屬浪費生命!”
老先生臉皮抽了抽,一巴掌拍在百裏霞紅腦袋上:“讀書切忌斷章取義!此篇落點應是‘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秉中庸之道,方可養生盡年。”
“這是《南華》,又不是《中庸》!”百裏霞紅撇撇嘴,“老先生,您不是儒生嗎?怎麽這裏既有《南華》,又有《始終》,我看看……還有《申子》、《法論》、《屍子》……居然還有《墨子》和《胡非子》!”
黃老、陰陽、法家、雜家、墨家,這是把當今天下顯學一網打盡了呀!
大乾朝的士子頗類秦漢,不以藏書豐碩為傲,讀書人大多隻治一本經典。如當朝大儒董孝儒,專治《公羊春秋》。
“小姑娘涉獵還挺廣泛?”老先生撇了一眼百裏霞紅。
“這些書我隻知道個名字……”百裏霞紅吐了吐舌頭。
黎先生港感慨地撫摸著書架上那一排排書冊,如同對待心愛之人。
“當今天下雖說有六大顯學,但墨家其實已斷了傳承,最後一位墨家門徒當是前朝淮安王幕僚嚴助,惜乎淮安王謀反,墨家後繼斷絕。若非周帝整理《道藏》之時發現誤被收錄其中的《墨子》一書,今人連墨家片語也不可得。然周帝雖自言師從墨家,但士林向來不予承認……陰陽家日漸式微,門人不出天官之府。黃老後繼無人,即便有太後撐著,也不過塚中枯骨。雜家……商賈之流,難等大雅之堂。朝堂之上,江湖之遠,舍我儒門,還有何人?“
黎先生寥寥幾語,將其他學派貶得一錢不值,似乎可堪一戰的,唯有法家。
事實也是如此,儒家開啟私學,學堂遍布城鎮鄉間,僅以學子數量來說,已對其他學派形成絕對碾壓。長此以往,優秀人才越來越少的其他學派,終將被儒家吞沒。
“近年以來,東胡、北戎屢屢犯邊,西邊的狄人也不安穩,西南妖國更是頻出變亂。聖上有意擇一學派統一思想,集結軍力,一舉打垮這些遊牧民族。”黎先生頓了頓又道,“然則,各家學說,各有優劣,要想圓融眾人,無懈可擊,還是得吸收百家精華方可。”
說的冠冕堂皇,這不就是抄嗎?難怪都能用中庸之道來解釋《南華》了。
自此以後,白鹿草堂中多了一個閑看黃老靜誦南華的小小少女。黎老先生有空時也會與少女辯駁兩句。諸如“吾生也有涯“之句,竟被少女引申出三四種解釋,各種說法大相徑庭,有些意思居然完全相反,為黎先生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反正莊子他老人家也沒法從地裏蹦出來反駁我啊?”
經典,還能這麽理解的嗎?
“六經注我,我注六經。微言大義,原來如此!”黎先生頓悟了,於是全身心地投入了抄書大業,從諸子學派中尋章摘句,彌補儒家之缺,要將儒家學說改造得更加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