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


  ??大帳之內,全身籠罩於漆黑鎧甲的將領聽到這話身形微微一滯,當這位南齊主帥摘下沉重頭盔,一襲烏發如瀑布般流淌下來,竟是個生得極為秀麗的女子。


  ??“別來無恙。”


  ??她語調低緩,在案上擺上兩隻雕花金杯,酒色殷紅,醇厚酒香隨熱氣彌散,落在杯中做金石之聲。


  ??“這可是你第一次為本王斟酒。”


  ??玄服男子眼見金杯推至麵前微微一笑。他身上未著片甲,心裏也未著片甲,一如往常。他對她從沒有任何防備,而她總是在周遭築建起森嚴壁壘,即便二人近在咫尺,依舊望之如隔山。


  ??“此情此情,就像……”


  ??“就像什麽?”女子破天荒地接了他的話。


  ??“就像丈夫歸家,妻子為他溫酒接風洗塵。”


  ??聽罷,她也不惱,隻是抿嘴一笑,幾乎要晃了他的眼。蕭子桓喜歡看她笑,也喜歡看她生氣,她高興發怒的時候都會抿著嘴,兩頰暈出淺淺的梨渦,於他而言就是世間難以言喻的風景。


  ??帳外,鐵笛高吹,聲音低沉如伏龍夜吟。他傾耳聆聽,忽然跟著曲調輕輕唱和,女子也微微開口。暗夜悠長,將兩人的歌聲氣息彼此交纏縈繞在一處。


  ??“漆灰骨末丹水沙,淒淒古血生銅花;

  ??誰家城中吹玉笛,誰家憑欄望天涯……”


  ??二十年前,南齊都城太康被破,國後作此《銅血花》一詞,唱罷三叩首,從城頭跳下,殞身殉國。當年,舉國淪亡,始於武陽。


  ??而今是武陽關被薑氏大軍攻下來的第九天,城頭上巨大軍旗颯然飄動,旗為黑底,繡工絕倫,縷縷血跡染上錚錚金色銅鐵花,黑處如漆灰,白處如骨末,紅處如丹砂。


  ??黑底銅花旗,前朝南齊薑氏麾下的長平軍,於此卷土重來。


  ??此時暗夜無垠,月如銀鉤,遠遠望去一片白沙勝雪。


  ??再遠些,一片如黑雲湧聚的鐵甲軍勢若壓城,橫戈指向武陽城下的長平大軍,有如一把尖刀直插心髒。


  ??武陽城若是被攻破,由此向南,便一馬平川,再無險可禦,於女子手中浴血複生的南齊將再次滅亡。


  ??若是守住了武陽城,北周幾乎所有的軍力將盡數湮滅於此,蕭氏王朝隻能偏安一隅,苟且偷生。


  ??天將黎明,等待兩人的是一場殊死之爭。


  ??蕭子桓止了聲,女子還在低唱,天光微起,燭火未盡,一瞬間讓他以為回到了紅亭的雨夜。那時安元城的女人時興貼花鈿,眉間玲瓏點綴,襯得人愈發鮮妍明媚。她從不貼那些飾物,額前一片光潔,直到他手執細毫,在她眉間畫了銀白霜花一朵,顏色雖素,卻襯她。


  ??襯她的永遠是最好的,他以為自己也是。


  ??蕭子桓握住那雙長滿劍繭和可怖瘡疤的手,指腹在她手心輕輕摩挲。


  ??“如果本王輸了,你會砍下本王的頭顱掛在你們的戰旗前嗎?”


  ??女子偏頭思考了片刻,“會”她篤定道。


  ??“我也會。”他笑道,在她手心重重捏了一下。好像方才兩人的交談隻是情人間的呢喃嬌嗔,而非你死我活的兵戈相向。


  ??燭火畢剝作響,棉芯帶著一燈如豆終於坍塌熄滅在燭淚堆紅中,天邊漸漸泛起青色,風沙聲漸起,刮得戰旗獵獵作響。


  ??“殿下該走了。”


  ??秀麗女子抽手,又被他抓住,“本王想知道你的名字,”他說,“不是烏玡,是你真正的名字。”


  ??“知道了又能如何?”烏玡端坐在案前,脊背挺直如刀劍。她的背後,一副巨大的銅花旗於帳中高懸,千仞威儀皆沉於她眼底。


  ??“若是到了幽冥黃泉,本王對那些鬼府君報了你的假名字,他們給我找錯了人,那倒如何是好?”


  ??烏玡輕笑一聲,“殿下來生還想找我?”


  ??“幽冥不息,黃泉不止。”


  ??她漸漸斂了笑容,“放手吧,”眼底的暖意也染了一層寒霜,“遇上我,殿下可曾有過好事?”


  ??蕭子桓笑了,將她覆有鐵甲的手攥得更緊,“你不就是天大的好事?”他反問。


  ??兩人相距不過一尺,卻有如隔著萬丈鴻溝。她恨他,她愛他,而他也一樣,所謂至親至疏,不過如此。


  ??靜默片刻,烏玡歎氣,“長平軍末代首領姓安,據說和我有著一些血脈。我依稀記得父親叫過我牙兒,後來國難,安妃被處死,天下南齊安姓都改為兀姓。沅公主為了保我,賜名薑明玉,後來找到這把劍……”


  ??劍從鞘中輕推出一寸,上麵篆刻銘文“玉骨”二字清晰可見。


  ??“劍身烏沉,烏又同兀音,玉骨為玡,正與牙同音,所以我改名叫烏玡。”她又笑了,眼中有著明流破冰春風化雪的暖意,“我的真名連自己都不曾知曉,看來殿下來生是遇不上我了。”


  ??“安牙,兀牙,薑明玉,烏玡……”蕭子桓咀嚼著這些名字,微歎,“金烏懸足,琅玡開府,果然還是烏玡更襯你。不過這些名字,本王都記下了。”


  ??兩人相視一笑,像是兩個不服輸的小鬼暗中較著勁。蕭子桓這麽想著,端起杯中酒與她的金杯相碰,清脆聲響間,酒紅蕩漾。


  ??然而正要飲下時,烏玡按住他,手臂輕輕環過他的臂彎,兩隻手臂纏繞在一處,手中各執金杯紅酒,這是喝合巹交杯酒的姿勢。


  ??“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烏玡目光悠長,望他如雁望春風。


  ??蕭子桓微微怔愣,隨即灑然一笑,“隻恨沒親眼見你著紅妝,也罷……”他舉杯置於唇邊,“良緣永結,匹配同稱。”


  ??兩人共飲杯中酒。


  ??戍角聲響起,帳外人影紛動,駿馬長嘶,刀劍齊鳴。


  ??天將破曉,兩人迎著熹微晨光並駕前行。


  ??“我不會手下留情,希望殿下也一樣。”她說。


  ??“白刃相見,死節不饒,世間哪有我們這樣的夫妻。”將要策馬離去時,他微微低頭,手指輕輕拂過她的臉頰,“不過你的戰書,本王接下了。”


  ??一騎絕塵,於漫漫黃沙上直奔向對麵鐵塔般森嚴的軍隊,那個玄服輕攏,燁然若神人的男子沒有再回頭看哪怕一眼。而渾身籠罩在鐵甲中的秀美女子也早已策馬轉身,長劍出鞘,高樓鼓聲震天,她的眼前,千千萬萬的軍士披掛戰甲,手持戈戟直指天空,勢如長河。


  ??背道相馳,殊途難歸。


  ??北周玄禎二十三年,後齊建元二年,北周臨安王蕭子桓與後齊長平軍戰於武陽關下。


  ??北周玄禎十四年,距離這場驚天動地的血戰還有九年。而那時,一位閑散王爺無事走過幽篁園,一名低階宮女護主打了司禮監。


  ??歧路九年,隻緣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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