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對不起,姐姐
渾然不覺自己異狀的盲女。
忐忑不安當前局勢的吳奈。
兩個介於人和非人之間的存在對峙著。
被黑色手機砸過的盲女吃力地從倚著牆的狀態變成站立姿勢,眼尖的吳奈分明看見她靠牆維持平衡的左手從牆上拔出來的時候,帶出來粘稠的深色膠狀血液。
他心裏的猜忌飛速地發酵,但並不敢提醒對麵的女孩兒。
記得小時候聽村口的老頭講鬼故事,說古時候有人行刑的時候賄賂了劊子手,跑了出來,隱姓埋名,改頭換麵。
結果有一天在他鄉遇見了同村的人,被人點出早就死在刑場的事實。那人維持下去的求生意誌直接崩滅,化作一灘血。
眼前盲女的症狀倒是有此中味道。
所以他不敢在這時候點出這個殘酷的事實——女孩兒已經是一具行屍走肉了。
也許早在遇見吳奈二人之前,她就是一具徒有執念的腐肉,不然沒法解釋她區區一個普通人,能看見靈體這個事實。
除非是凝練的高階靈體,不然普通人是沒法直觀看見的,隻能通過夢境這個渠道才能暗度陳倉。
可以說,林依是一個擁有部分神智的活屍。
這也是那些治安官轉化而來的活屍沒有在吳奈來之前攻擊小女孩兒的真正原因。
念及如此,吳奈轉換了角度來看待問題,頓覺盲女怎麽看怎麽死氣恒生,隨時暴斃。
雖然他自己也並不是個活人,但吳奈心理上的轉換還需要時間。相比較而言,身上滿是死氣的盲女可比他這個可以靠月華來光合作用的靈體像個恐怖片產物多了。
這大概就是恐怖穀效應?最恐怖的永遠不是和人有物種隔離的東西,而是在人的基礎上異化了些許的生命。
見吳奈久久不發話,尖叫完的林依似乎是發泄了太多怨氣,萎靡了不少。
隻見她突然喪氣起來,精分一般,毫無征兆地坐在冰冷的地麵上,悶聲道:
“對不起,我失控了,不管怎麽樣,謝謝你救我一命,別管我了,你自個兒逃命去吧。”
正打算找個什麽由頭跑的吳奈像是被施展了定身術般呆在了那兒。
“幹!”
他心裏暗罵道。
身為天字第一號大杠精,此生最愛之事,莫過於別人說東我說西。
生活中他迫於生計唯唯諾諾,上了網那是重拳出擊,專懟一切豪橫怪。
盲女要是敢要挾他一句,他就是餓死,死外邊,從這跳下去,他也不可能答應她任何事兒。
偏偏這小姑娘像是吃透了他的個性,先是一頓輸出,最後偏生還拉得下臉來做個小伏低,這就讓他這個性有點遭不住了。
“嗬,你以為我吳奈會吃你種欲擒故縱的綠茶套路麽?我這就走,走得越遠越好。
不對啊……她叫我走我就走,我不就跟條狗一樣任由人家使喚嘛?
幹,現在屁都不知道,跑能跑哪兒去?留她個活死人蹦躂出去拉怪麽?
記憶裏好像隱隱約約還需要她幫忙來著……”
吳奈的心理活動複雜,各種觀點層出不窮,一時間糾結無比。
盲女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吳先生,是這麽叫你的吧。這是你那天從醫院救我出來的時候自稱的。
大概是我從小都生活在一個得不到什麽回應的地方吧,所以無論怎麽樣都好,但就是受不了別人無視我這件事情。
我不是什麽抖M,但是不得不說,比起你不理會我,我寧可你像剛才那樣打我。
起碼,這會讓我感覺自己還是活著的。
我現在好冷啊,感覺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大概是要步姐姐的後塵了吧……
我其實能感覺到姐姐現在的狀態很微妙,很差,但隱隱又有著些許生機的存在。
…………
”
她絮絮叨叨地念叨著,很快就迷失在了自己的記憶裏。
向來不喜歡聽人叭叭叭一堆話的吳奈,破天荒沒有走神溜號,聽完了林依的傾訴。
一個俗套的故事。
重男輕女的家庭,愚昧而性格不合的父母,留守的兩姐妹,欺軟怕硬的鄉親。
以上要素隨意組合,拚湊出的,大概是足夠分量的,瑣碎的悲劇
倘若還不夠滋味,那就得再加個在學校落敗的水房裏聳動著幹癟的身子,猴一樣奸猾無恥的初中地理老師。
一地雞毛,混雜著諸多下水,就成了一道腥臊的菜。
胸膛裏湧動著很多壓抑的情緒,吳奈眼睜睜看著盲女失去光彩的眼睛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亮得好像是在燃燒著什麽……
“幹……”
看著盲女的異狀,吳奈束手無策,半天隻憋出個字。
屍體隻是肉塊的拚接,死亡人數隻是數字的堆砌,隻有眼睜睜發生的故事,才有著逼仄,而充滿衝擊力的魅力。
姐妹二人不是同年同月生,也不是同年同月死。
林涵是默默在水房裏上吊而死的
死在去年年底的第一場雪裏頭。
林依呢?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死在年初的哪天夜裏。
吞服了大量姐姐遺留下的抗焦慮和抗抑鬱藥物,腦死亡變成植物人的她在醫院吊著一口氣,從外地趕回來的爹媽看著醫療費的單子直抽抽。
為什麽你不去死呢?
像那個勾引老師的賠錢貨一樣趕緊死?
活著糟蹋我們的血汗錢幹嘛?
這是午夜夢回,陪床的中年父親咬牙切齒的夢話。
所以她消失了,不負眾望地消失了。
醫院盼著她消失,不用再怕愁眉苦臉長籲短歎的中年夫婦鬧事。
爹媽盼著她消失,不用再看見醫院收費處難看的嘴臉。
她變成了活動在生死邊界上,不被人關注的活死人。
吳奈感覺渾身都被一種巨大的情緒裹挾著,憋悶得隻想狠狠找誰打上幾拳。
倘若說元永澤生前還是個不良,而素未平生的林涵死後還作惡多端的話,盲女算什麽?
她隻是想幫姐姐伸張正義罷了,隻是選錯了方法。
有賴於窮鄉僻壤樸素的處事邏輯,留守家中的孩子遇見事情第一時間是找老師。
藤藤蔓蔓的家長裏短一拉扯大,缺乏證據的鋪墊,徒有的一些單薄正氣遇上了牽扯不清的油膩哲學,隻有一灘理不清算不明的亂麻。
凶手安穩教書,受害人重回夢魘,舉報者看著姐姐冰冷的屍體,有了悲切的覺悟。
直到死,林依還想著如何救回她姐姐。
單薄的身體,缺少溫度的皮膚,裹在不合身的寬大睡衣裏的盲女,沒什麽重量。
搖搖欲墜,她勉強擠出一點笑,看著醫院的方向,無聲地說著。
透過林依無聲開合的嘴唇,吳奈感覺渾身顫抖,好像有什麽有溢出來一樣。他看得分明,那是瀕死者最後的呼喚:
“對不起,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