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八) 月涼如水
開幕式上,我見到了在前排就坐的省電力公司副總經理袁圓,傾聽了她在主席台上充滿激情和睿智的發言。我從後麵遠遠打量著這位昔日的朋友,精致的妝容,雍容的體態,職業的微笑,典雅得體的穿著,與任何一位成功女性沒有區別。
因為是大規模的集中招標采購,會議整整召開了一天,各類設備供應商輪流上台陳述,我們幾家較大規模的公司被安排在了下午。中午時候,我離開會場,私自外出參加了一場小型私人聚會。請我吃飯的是當年的“六朝元老”單老兄,他是這麽多年來一直與我保持聯係的少數幾位同學。單老兄那年被本市一所物資學校錄取,畢業後分配到了市外貿公司,後來公司改製他分流下崗了,自己就成了一家小的貿易公司,繼續做當地農副產品進出口業務。因為他原來的業務渠道還在,為人老實又講信譽,反而在這個行業做出了一番成績。單老兄請來為我作陪的是公司幾位下屬,這些人當著我的麵對單老兄一陣誇讚,從他們嘴裏我知道了單老兄為十多個員工全部買了房子,把房產證一一送到每人手裏,讓大夥感激的涕泗交頤,齊聲感歎這樣的老板現在真難找了。我聽了不由地心生感動,沒有別人勸酒,自己舉杯為單老兄沒有為富不仁連喝了幾杯。我們談起了以前補習班的老師和同學,單老兄說每年春節都會去看於老師,直到於老師和先生出國去女兒那裏定居。我告訴了他,於老師老兩口身體很健康,經常與我視頻聊聊天。單老兄讓我把於老師的微信推給他,說自己下次出國談業務時,一定轉道去看看老太太,她可是我們共同的恩人。因為下午會上我還要發言陳述,大家沒太敢放開酒量,就是這樣出來時人都有些飄了。
下午開會,袁圓沒有參加,我知道作為省公司的領導下到市裏,她肯定要聽一係列匯報並進行必要的考察。晚上酒宴開始,一位分管工業的副市長陪同袁圓一起來了,我選了一張靠角落的桌子坐下來,同桌的是幾個西北地區小公司業務銷售主管,他們聽了我下午的介紹,對我和所在的集團十分佩服,一致把我推到了中間的主座。我與這幾位殷勤的同座喝了幾杯,看著袁圓和副市長一桌桌敬酒,快走到我們這個角落時,借故出去抽支煙,悄悄地溜出了宴會廳。
秋夜,天高露濃,一彎月牙掛在西南天邊,一夜大風過後氣溫下降,也吹散了連日的霧霾。庭院中,月桂的醇香沁人肺腑,山石樓亭都被嵌上了一圈銀灰的光邊,我立在門前幽黯的桂樹叢中,掏出香煙點著了火,心裏默默盤算著找機會完成董事長的交代。
“怎麽一個人在這裏?”一個輕柔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我一個抖擻轉過臉來,清徐的月光下佇立著一個典雅的身影:“你好,袁總。”
“幹嘛這樣叫?我身上是不是已經官氣十足了。”袁圓嗔怪地凝望著我,溫馨的目光中有一絲繾綣。
“不是,是……”我一時有點手忙腳亂,趕緊掐滅了手裏的香煙。
“我看了這次招標單位的報名表,其中參會代表有‘吳平’的名字,就想著會不會是你,還真是你來了。”袁圓的話語裏帶著一份喜悅,略顯圓潤的臉龐依舊白皙而美麗,“你們集團這次來投標,為什麽不找一下我呢?一晃三十多年了,你就不想見見老朋友嗎?”
我原本想著說正琢磨這個事情,可是一開口卻變成了調侃:“我不知道你現在這麽有權,另外,就是知道了……我不也能找你,我不能讓你犯錯誤啊。”
“你啊……還是那個性格。”袁圓攏了下額前的碎發。
“我們的董事長要求做生意不能唯利是圖,他是位有情懷和遠見的企業家,我自己也不想虧了心。”我有些心虛地隨口應承道。
袁圓微微垂下了眼簾:“在南方生活的怎麽樣,夫人孩子都好吧?”
袁圓的提問讓我有些尷尬,莞爾片刻才調侃地回應道,“我嗎……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沒有夫人和孩子,至於在南方的生活……還行吧……”
“怎麽……”袁圓眼裏閃出了一絲驚詫,“紅姐和你分手了?”
我仰起頭看著繁星點點的夜空:“我們沒在一起,她走了……”。
“走啦?什麽意思……”袁圓有點不解,追問了一句。
“好了,不談我了,這事說起來有點複雜,你現在已經是廳局級領導了,說說你的生活吧,我想一定很幸福。”我岔開了紅姐的話題。
“我嗎……還不錯,一切都按部就班,老公在省委組織部工作,現在擔任常務副部長;兒子初中就去了美國,現在已經讀大學了。我的父母快90歲了,頭腦有點糊塗,身體還不錯,現在搬到了省城,由我來照顧他們,對了……我媽媽別的事大都健忘了,卻還會時不時念叨起你,說你是個有誌氣的孩子,現在不知道工作怎樣了。”袁圓抿著嘴笑了,那一刻我又看到了當年少女的影子。
“謝謝她老人家,祝她健康長壽,讓她還惦記著真很榮幸。”我自嘲地拂了下斑白的鬢發,“可惜我已經不是那個孩子了。”
後麵一刻,我們都陷入了沉默,布滿假山的庭院裏,秋蟲的唧令聲此唱彼應,直到蔭影籠罩的小路上傳來了低語的人聲。
“要是……要是你當初不逃避,我可能會比現在更幸福。”袁圓對著遠方似乎在喃喃自語,雙眸中潤涵出水色的反光,“你知道嗎,我先生也是農家子弟,我們並不排斥貧寒,更看重人品和追求。”
“你家的叔叔阿姨都是好人,也一定是好官,我當年……就能從你的所作所為中感受到。說實話,我非常感謝你,也非常感謝他們。”
我不敢直視袁圓的眼睛,依舊望著群星閃爍的天空,繼續著自己的思路:“我敢肯定,你先生的成長一定與你的家庭有關,但是我這臭脾氣你是知道的,我骨子裏是一個散漫沒有大誌向的人,我不太善於接受這樣的成長,我會感到一種無形的壓抑,這種壓抑讓我無法承受了,就會像病毒一樣傳染給我的家庭,會讓所有成員都委屈和痛苦,而不是幸福,這可能也是我沒有結婚的一個重要原因……”
朦朧中,一對相互依偎的戀人經過我們身邊,竊竊私語著朝遠處走去。
袁圓沒有再繼續我們的話題,職業的曆練讓她善於克製情感:“你這次回來,不去看看你的師傅?”
“我來時看見了市裏的報紙,知道他現在很忙,一個幾百萬人口的市長,我一個普通的打工人,又沒有什麽重要的事情,怎麽好意思去浪費他寶貴的時間。”我收回目光,垂下眼簾。
袁圓扭過頭去,月光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優美的弧線,“你可能不知道吧?魯豫離婚了。”
“離婚了?”我聳然一驚,詫異地抬起臉。
“離婚了……”袁圓看著我淡淡地點了點頭,“我表姐和孩子現在定居在洛杉磯,他們的房子也在那裏。魯豫不願過去,兩人就離婚了。現在魯豫又結了婚,新夫人是省歌舞團舞蹈演員,以前天天忙著在外麵跑劇組拍戲,在影視圈還算是小有名氣,結婚以後就在家裏做起了太太,輔助自己娘家人開了好幾家公司。這次知道我們的設備要招標,打了好幾次電話找我,讓我關照他們家的生意。”
我的思維有些凝滯,神情索漠地望著袁圓:“她不知道何曉楠是你表姐嗎?怎麽還會來找你呢?”
“做生意的人不講臉麵,她到處打著魯市長的招牌攬工程。”袁圓秀眉凝蹙,喟歎一聲,“其實我表姐就是矯情了一些,還沒有這麽貪婪……”
我的耳邊響起何曉楠尖詈的聲音,如瑟瑟秋風在心頭揚起了一地雪霜。我努力平息著自己的情緒:“我……給你寄過捐款的錢,收到了嗎?”
“我把錢交給了婦聯。”袁圓沒有感到我神色變化,目光空洞地望著那對戀人的背影,“我堅持讓她們給了市裏那些下崗的困難烈屬。”
“謝謝你啦……”我無意間觸到了身邊的桂花樹,芬芳的花瓣繽紛而下,落了我們一身上。
宴會廳裏音樂再次響起,我輕聲地提議道,“宴會快要結束了,你這個主賓該回去啦。”
“我們走吧。”袁圓走到我的身旁,像多年前遊雲霧山那樣,很自然地挽住了我的手臂。
月涼如水,浸潤著腳下的碎石路,我們就這樣朋友般輕挽著,直到踏上宴會廳台階,才放開了彼此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