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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昭明大殿

  今日一早,中常侍吳東專門等在城西碼頭,奉召帶謝玄入宮。進宮路上,吳東便說了緣由,“謝掾出遊了好幾日,想來不知道,桓公和袁豫州的禦前對峙就在今日。”


  ??謝玄望向吳東,眼神訝異。他知道這場禦前對峙因何而起,卻沒想到會跟自己扯上關係。


  ??禦前伺候的吳東極會察言觀色,見謝玄表情,趕緊低聲解釋,“北伐時,謝掾跟在桓公身旁,對吧?”


  ??“嗯。”


  ??數月前,大司馬桓溫率軍北上,沿黃河西行,直逼燕國都城鄴。兩軍在枋頭渡口相持不下。過了仲秋,河道開始枯竭,下遊糧船無法通行,晉軍糧草不繼,桓公不得不燒船自退。


  ??沒想到南下撤軍時,晉軍被燕軍追上,又遇到了秦國的援軍。夾擊之下,五萬晉軍竟生生折損了三萬多人。


  ??北伐以大敗收場,隨即在朝堂上引出一場軒然大波。


  ??一回建康,桓溫便上奏,說早已安排豫州刺史袁真率領豫州軍,在枋頭上遊兩百裏的石門渡開鑿水渠,引附近河水入黃河。但袁真遲遲未通水道,以至延誤軍機,耽擱了下遊運輸糧草。


  ??奏章一出,袁真大呼冤枉,力爭他鑿通了河道,北伐之敗錯不在他。


  ??河道遠在燕境,大戰方歇邊關封鎖,朝中難以派人去查證。雙方各執一詞,都不承認對方的人證物證。奏章你來我往吵個不停,吵到最後,兩方都要求禦前對峙。


  ??建康宮裏,一道廊橋逶迤遠去,從西華門直通巍峨的昭明大殿。橋畔的天淵湖種滿塘蓮,這季節隻餘老稈黃葉隨風搖曳。吳東緩步走在前麵繼續說著:“今早袁豫州說,他突然想起來,有天親眼見到謝掾你,帶人在挖渠的石門渡下船換車,沿水渠往穎水方向去了,不如把你喚來作證。”


  ??謝玄沒有做聲。


  ??“陛下說,謝卿既是大司馬府掾吏,謝氏和袁氏後輩又有姻親,想來會公允直言。桓公也同意了。”


  ??快走到大殿附近,湖麵吹來一陣涼風鑽進謝玄脖頸,他不禁打了個冷戰。而旁邊每隔十丈站崗的禁衛卻紋絲不動,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見謝玄停下腳步,吳東湊上前問道:“謝掾在想什麽?”


  ??“沒事。”謝玄回過神來。


  ??吳東笑著轉身,“謝掾勿慮,今兒主持朝會的是謝侍中。”


  ??謝玄一怔,反倒深吸一口氣,邁開大步。


  ??大殿內文臣武將濟濟一堂,滿目朱衣朝服,漆紗籠冠。謝玄一身墨色,往人群中一站,紮眼得緊。


  ??“謝卿,你不是隨桓公駐兵在枋頭渡麽,怎會到石門渡去?”皇帝司馬奕跟謝玄年紀相仿,臣子們的爭執早就讓他焦頭爛額了。


  ??“回稟陛下,”謝玄拱手一禮,頓了頓,最終說道:“臣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袁真很意外謝玄的回答。


  ??謝玄執禮微躬,對袁真說道:“使君不若自請回家反省,勿再做口舌之爭。”


  ??袁真霎時怒目圓睜,“我敬你謝氏出過幾個棟梁之才,以為你會說句實話,沒想到謝氏子孫竟甘當走狗,辱沒先輩顏麵!”


  ??他罵得難聽,謝玄卻頜首致意,轉身直視前方,脊背挺拔,再無言語。


  ??滿堂朝臣頓時交耳竊語。袁真與玄父謝奕同輩,此刻謝玄之言行,無異於小兒輩目中無人。


  ??“謝侍中,看你教的好侄兒!”袁真冷冷一哼,看向謝安。


  ??站在最前麵的謝侍中長身玉立,滿堂朝臣都想看他怎樣反應,可謝安隻看了一眼謝玄,平靜說道:“臣一貫教他,說話無愧於心即可。”


  ??“臣願當麵對峙,就是盼陛下還臣清白!不料他們在這昭明大殿上,還敢聯手陷臣於不義,望陛下為臣做主!”袁真單膝跪地,朗聲抱拳。


  ??司馬弈左看右顧,“朕、朕……”也不知該怎麽接話,殿內一片尷尬的沉默。


  ??“沒去過的地方,謝掾當然無話可說。”一位站在後排的朝臣踱步出列,打破安靜。男子三十來歲,俊逸清瘦,行止儒雅,一雙長眸形如狐狸,泛著冉冉笑意,“稟陛下,謝掾一直跟臣一起,怎會去石門渡?袁豫州說見到謝掾,是跟他說過話?還是打過照麵?”


  ??袁真認得他是大司馬參軍郗超,“難道沒說話,就認不出人?他打著燈籠照著臉,天蒙蒙亮,我又沒眼花!”


  ??“袁豫州說在微亮晨曦下遠遠一看,既然沒說話,怎就篤定見到的模糊人影是謝掾?再說,你見到所謂行人是否謝掾,跟水渠未通又有何關係?”郗超接話極快。


  ??“是你們說我麾下證人不可信,我才提出一個你們覺得可信之人。哼,早知謝氏已跟桓氏狼狽為奸,我又何必從壽陽趕到建康來!”袁真壓下怒氣,拂袖說道。


  ??“袁真延誤軍機,穎水未被引入黃河,致使河道枯竭,無法運送糧草,是鐵一般事實。罪行昭昭,無需多費口舌。”郗超轉身朝皇帝躬身一禮。


  ??司馬弈不知怎樣接話,隻轉頭看向桓溫。


  ??“郗嘉賓所言甚是。”桓溫年近花甲,須發染霜,跨步站立挺拔如鬆,一看便是戎馬半生留下的習慣。他說話中氣十足,聲如洪鍾。一開口,眾人耳中皆是一震。


  ??“我挖通了河道,沒有違反軍令!穎水枯竭是天意!天意如此,也要怪罪於我?”袁真徑自站起,冷笑一聲,“滿朝懦弱之徒,竟無一人敢言!桓溫依仗軍功,肆意打壓異己!什麽朝堂對峙,恕不奉陪!”他轉身邁步,身後幾個副將也隨之離開。


  ??“陛下麵前,袁豫州怎可說走就走?”郗超踱步向前,攔住袁真的去路。


  ??“本將想走就走!”袁真斜目一瞪。身後副將跨步上前擋住郗超。


  ??郗超朗聲道:“使君留步。”


  ??突然,殿門“砰”一聲打開,一百多名手持長刀的禁衛湧進大殿,把袁真一行重重包圍!

  ??鐵甲交錯,刀刃寒光回蕩!皇帝心下巨震,瞬時僵直,腦門湧出顆顆冷汗。朝臣們慌作一團,交頭絮語。謝安微皺眉頭。謝玄麵無表情地盯著蜂擁而入的禁衛,朝謝安身邊挪了幾步。


  ??“你們竟敢……”袁真巨震之下,怒視郗超,“這是昭明殿,你想幹什麽!”


  ??郗超並不理睬袁真,隻朝司馬弈施禮道:“陛下,桓公奏章已言明,袁真延誤軍機,理當廢為庶人。鑒於袁府遠在豫州壽陽,路途勞頓,臣便派人護其到建康城中安頓,以省罪責。”


  ??話音一落,五名禁衛即上前捉拿袁真眾人。


  ??袁真臉色一變,心知不妙!他豈甘心束手就擒,可進宮時已被收走兵器,常年追隨左右的幾名副將心領神會,當即撲向禁衛,翻手一擒奪下長刀,虎踞在袁真四周,不讓其他禁衛靠近。


  ??殿內頓時亂成一團,數十名禁衛把守在門口,不讓任何人出去。大臣們隻好退擠到一角,禁衛把袁真一黨重重包圍在大殿中央。


  ??正僵持不下時,郗超冷麵施令:“抗命者,格殺勿論。”


  ??禁衛首領會意,軍士一擁上前,兩方刀光交錯,袁真一黨終究人數太少,很快落敗。四名副將皆身中數刀,倒在血泊中沒了鼻息。袁真披頭散發,頹然被押在一旁。


  ??鮮血緩緩流淌,浸入大殿的地板縫隙,血腥味彌漫開來,濃烈得讓人作嘔。那些士族出身的臣子哪見過這種陣勢,幾個人甚至驚厥過去。


  ??驚變很快平靜,司馬弈全身不禁抖如篩糠,怎麽都按不住。


  ??桓溫的低沉嗓音如雷震響,“陛下?”


  ??司馬弈如夢方醒,撚起衣袖拭去額汗,“既然如此,那就按桓公所奏,免去袁真一切職務,廢、廢為庶人!”他邊說邊偷看桓溫,直到巍然不動的桓大司馬微微頷首,才鬆了口氣。


  ??郗超揮手,十多名禁衛扛上屍體,扭送著頹喪的袁真離開大殿。


  ??司馬弈想站起來,卻腿肚一軟跌回坐墊。伺候在旁的吳東忙把他攙扶起來。司馬弈擺了擺手,“朕、朕躬不適,你、你們自己散了吧。”說罷,便在吳東的攙扶下匆忙離開。


  ??朝堂上寂靜得連一聲呼吸都聽不到,不少人背朝大殿中央的一灘血跡,不敢回首細看那觸目的鮮紅,盡管這紅色與他們身上的朱衣朝服並無二致。


  ??“我可以走了吧?”謝玄閉目一歎,轉身來到殿門,擋在門口的禁衛紋絲不動。他轉頭望向殿中的郗超,“嘉賓兄,這麽多人不讓走,還要管飯麽?”


  ??原本表情冷峻的郗超噗嗤輕笑,看向禦座下的桓公。很多人心底暗暗又提了口氣。


  ??與桓溫並排而立的謝安平靜說道:“當年曹操帶兵直入內宮,禦前屠戮。今日桓大司馬所為,莫非想效仿曹公?”


  ??“溫非曹操,本不想殺人,無奈之舉,望安石理解。”桓溫環顧一圈,濟濟一堂的朝臣除了謝安,其餘人連頭都不敢抬,“諸位同僚明白事理,最好。”言畢,桓溫負手在後,領著一群副將踱步出門。


  ??郗超這才做了個手勢,剩下的禁衛收起佩刀,立正轉身,有條不紊地排成長隊撤了出去。殿上死寂般的壓抑忽然散去,朝臣們紛紛鬆了口氣,爭先恐後地走出殿門。


  ??站在門口的謝玄,反倒退後兩步,讓其餘人先走。他轉過頭,剛好看到謝安的目光。他知道叔父一定有話要問,但此時並非回答之時。謝玄朝謝安拱手一禮,轉身跨出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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