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湯山別院
“小娘子,湯山別院到了!”一名婢子把葉夕拍醒鬆綁時,她的手早就酸麻得沒了知覺。她緩了緩,拒絕了婢子攙扶,跳下車打量四周。
??牛車停在山腳一座庭院,牆外山巒起伏,重簷疊瓦一直蔓延到山腰,頗顯莊嚴氣派。許多屋簷後升騰起嫋嫋白霧,掩映在重重樹蔭中,這座莊院顯然不在建康城中。
??“小郎主回來了!”一名年過四十的美貌婦人走出堂屋,帶著幾名婢子笑吟吟地迎過來,“外邊涼,快喝口羊酪羹暖暖身子,西域過來的羊乳酪,極香呢。”
??謝玄接過碗小啜一口,不住點頭。
??梅娘欣慰一笑,“小郎主喜歡就好。”說話間,她不住打量葉夕,“這就是……小郎主說過要請到別院療養的貴客?”
??“嗯。”謝玄招手讓葉夕上前。
??“小郎主難得……交個新友。”梅娘眼角是擒不住的笑意。
??“不是朋友。”葉夕冷不丁冒出來一句。
??看著她緊裹披風,不停打噴嚏的樣子,謝玄無奈搖頭。寒暄過後,他便讓梅娘帶葉夕住下。意外的是,葉夕這次倒乖乖跟著。
??穿過堂屋,一道石梯依山往上,一注泉水在梯邊傾瀉而下,汩汩流淌,白霧蒸騰而起,湧至腳邊。梅娘邊走邊解釋,說她是湯山別院的管事,這湯山泉水常年溫暖,還有療傷健體的奇效。
??上山台階望不到頭,兩旁不時坐落有單獨的小院。她們走進其中一個。臥房屏風後,又是一眼熱氣騰騰的湯池,還一直延續到屋外,倒映著一方天穹。
??略微吃了點粥,待到沐浴時,葉夕實在不習慣,非要把伺候在旁的婢子趕出去。她們隻好把葉夕的舊衣置於床榻,匆匆掩門退出。她這才鬆了口氣。
??葉夕小心讓水避開肩上傷口,溫熱的池水撫過肌膚,逐漸帶走酸痛,體內寒氣已蕩然無存。在野外摸爬滾打這麽久,沐浴仿佛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好舒服……在葉塢也沒這麽舒適過,雖然葉塢也有錢,但不會像謝家這般處處講究……想起建康城門外的那艘樓船,還有百姓的議論……晉國高門士族的日子,當真奢侈……想著想著,熱氣嫋繞中,倦意漸漸襲來。
??夢魘又至。漫天的火海,交織的血光,賊人的血刃,淒厲的哀嚎,無休無止的逃離之路。
??葉夕心如錐刺,她想衝回火場救人,卻總也甩不開身後人的鉗製。
??焦灼著,撕扯著!
??她突然醒來,額頭滿是汗珠,屋外天色已暗。
??突然,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從屏風後傳來。葉夕猛然清醒,絕非那些婢子的腳步。是誰?
??葉夕偏過頭,燭光把一道人影投映在屏風上。他在翻東西!心髒霎時跳得飛快,葉夕緩緩挪到池邊。深吸一口氣,她猛然站起披上池邊的新衣,厲聲喝道:“誰在外麵!”
??那人一僵,隨即奪門而出。葉夕來不及穿鞋,跨過屏風直撲臥榻。
??衣服裏的手劄不見了!
??她渾身僵直,即刻追出門去。外麵黑漆漆的看不真切,一團模糊黑影閃出小院。她高呼有賊,急忙追去。
??門外小路通向長階,聽到呼喊,一群謝府家仆掌著燈籠拾級而上。山上空空蕩蕩,葉夕徑直踏進對麵的山石叢。光腳踩在石子上,腳心剛痊愈的水泡被磨得生疼,她顧不得這些,必須找回手劄!
??黑影再次出現,很快又躲進山石背後。葉夕抬腳便追,可梅娘準備的衣裳實在太礙事,她拎著肥大的寬袖奔跑,夜色中看不清路麵,冷不丁踩到長裙絆倒在地。堅硬的碎石紮進右膝,一陣鑽心的疼。
??忽然有人從背後扶起葉夕。回頭一看,是謝玄。
??“我去追。”謝玄盯著黑影消失處,提劍衝入山石背後。葉夕也想跟過去,奈何膝蓋太痛,隻好一步一步往前挪。
??黑影徑直拐進一個院落,奔向牆邊一株三人合抱粗的大槐樹。謝玄踢起一顆石子,重重拍到那人背心。黑衣賊一個趔趄,謝玄已彈劍而來。賊子敏捷躲開,掏出一把短刀迎戰,他貌似想盡早抽身,出招淩厲。
??這時葉夕趕來,情急喚道:“攔住他!他偷了東西!”
??趁黑衣賊聽見呼喊分神之際,謝玄一劍刺去,賊子揮刀接住。兩刃相接,短刀直接裂成兩半!山河劍順勢砍下,賊子大驚,退後不及,被劍尖戳進肩骨。他猛然吃痛,悶哼一聲。謝玄趁機擒住賊人,劍刃抵在了他的咽喉。
??葉夕一瘸一拐地趕來,首先來搜黑衣賊的身,果然摸到了熟悉的書頁。她如釋重負,忙翻開檢查是否缺少什麽。
??書封題寫著“圍爐手劄”和“葉烆”六字,謝玄想起葉烆就是葉塢主的姓名。他正待伸手去揭黑衣賊的麵罩,那人猛然掙起,肘後狠擊謝玄,一把搶走葉夕手中書劄。賊子得手便走,謝玄起身去搶。兩相撕扯下,書劄被扯成兩半。
??孫無終帶領的謝府部曲已經趕到院門,黑衣賊不再戀戰,直撲牆邊的大槐樹,飛快攀上樹消失了蹤影。
??謝府部曲湧上前圍住謝玄,孫無終上前急問:“阿郎可受傷?”
??謝玄搖頭表示無妨。梅娘也帶著別院家丁匆忙趕到。掃視了一圈趕來的人群,謝玄收劍,吩咐孫無終和梅娘分別帶人搜山和搜院。
??“這棵樹,明日砍了吧。”
??“妾這就吩咐下去。”梅娘施施一禮,伸頭一望,“葉娘子沒受傷吧。”見葉夕搖頭,這才吩咐家仆,放心離去。
??謝玄撿起地上斷成兩截的短刀,來回翻看。葉夕挪到槐樹下,不能爬上樹繼續追趕,她憤憤捶向樹幹。
??“人沒事就好。”謝玄收劍回鞘,隨口一慰。
??“沒事?”葉夕憤然轉身,“塢堡兩百多人盡數被屠,隻剩一個阿弟,我把他托付給你,他人丟了,你說我去找沒意義,還二話不說拿走我的匕首。現在連手劄也丟了!它們是阿爺最後留下的物件!我會沒事麽?你根本不明白我有多難受!”
??誰都不明白匕首和手劄意味著什麽!她的怒火脫口而出。
??謝玄眼珠不可察覺地一震,他臉上浮起怒意,緩緩說道:“謝氏九名兒郎為救你們,命喪葉塢。我帶葉朝走,綁也綁了,說也說了,他還是要逃走。你再出城亂跑死在外麵,他們就白死了。他們家人的難受誰明白?若不是想讓你活著,誰想拿你匕首?”謝玄眸色如冰,喉頭一動一動,不住咽下津液。
??葉夕噎住,無話可駁。是啊,不是謝玄的錯,她沒理由怪他。
??其實方才一說完,她就有些後悔。自己脾氣不算好,但都收斂得很好。以前管理內務時,阿爺還誇她得體穩妥。可自從葉塢變故後,她仿佛跌進暗無天日的深淵,夜夜夢回,皆是夢魘。
??她忍耐著,壓抑著,精疲力竭,心中一團無名火越來越盛,卻衝不破,甩不開。倒不是謝玄的話有問題,而是她苦撐許久的心,終於被今夜撕毀的手劄,壓得潰不成軍。
??她蹲在樹下埋頭抱膝,咬緊嘴唇默不做聲,眼淚卻洶湧不止,濡濕了衣裙。
??耳畔腳步聲漸遠,謝玄走了。
??是啊,她沒道理對謝玄發脾氣。她心情極差,夜夜夢魘纏身,幾欲崩潰,又憑什麽要求一個外人來體諒明白?這世上隻有至親,才會不計理由地包容自己。而那個能無條件包容自己的葉塢,真的不在了。
??天大地大,她再沒一個能回去的地方了。
??不知過了多久,葉夕的肩膀被什麽拍了拍。她抬起頭。眼前站著一道模糊人影,月光灑下,他身上映出朦朧的光。她揉了揉淚眼,人影變得清晰。
??“總歸還有一半,不算全丟。”謝玄的聲音還僵硬著,不過他卷起剩下半本手劄拍了拍她的肩膀,再遞到她麵前。
??他不是被氣走了麽,怎麽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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