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北疆虎兒
慕容令在屋裏踱著步,說起過往,“北方戰事吃緊,父王抽不開身,我們萬萬沒想到,鄴城會生變故。”他狠狠捏緊虎牙,眼神淩厲,“那賤婢妄圖陷害父王,將母妃折磨得、折磨得……我幼弟那時才兩歲多,母妃一直親自養著。等我們趕回鄴城,隻看到母妃自縊而亡的遺體!”
??葉夕的眼皮跳了跳,模糊的記憶在腦海裏變得清晰。十一年前,她記得二叔跟阿爺大吵一架,過幾天便離家出走了。阿爺隨後出了塢堡,說是去押二叔回家。可他回來時二叔並不在,手裏卻牽著一個胖娃娃。她那時十五歲,總一個人枯坐著學藝。混熟之後,那娃娃老追著她跑,聽她號令,她很是高興了一陣子。
??“我們找不到阿寶在哪裏……母妃身邊奴婢幾乎都被那賤婢抓去逼供。查了很久,才知是母妃陪嫁的一個下人帶走了阿寶,王府被圍困時母妃讓他偷跑出去,帶阿寶北上找我們。可那賤婢封了北上的路,那下人消失了,後來無論我們怎麽找,都找不到他們。”慕容令瞧著手中的虎牙,眸裏盈滿哀傷,“那賤婢也派人找過阿寶,我寧願阿寶沒消息,也不願他被那賤婢找到。”
??葉夕不知道他口中的賤婢是誰,她不想多問。糾結了一番,她終究開口說道:“我問過阿爺,阿朝是怎麽來的。他說夜裏乘車趕路,路邊有個小娃娃光著腳,邊走邊哭,要回家找阿娘。本來這情景看著嚇人,可阿爺一身正氣不信邪,他停車去問孩子家在哪裏。小娃說不出來,那裏偏僻,是個小鎮郊外,附近隻有一個驛站。阿爺想,孩子定是從驛站走出來的,便帶他過去。結果到那驛站時,他隻看到一片火海,無人可問,阿爺隻好把小娃帶回了葉塢。”
??慕容令眼中流出悵然,“葉塢主心地仁善。”
??一想起那麽仁善的阿爺,卻死得那麽慘烈,葉夕聲音都在發顫,“葉塢有不少無家可歸的孤兒,外麵很亂,很多孩子家裏人都死了,不是餓死就是戰死……阿爺以為又是這樣的孩子,他是年紀最小的,連名字都說不清楚,阿爺就親自收養了他,我們一直把他當作至親。”
??慕容令深吸一口氣,“所以父王和我感激都來不及,怎會屠戮葉塢?”
??葉夕猛地激靈,仍不願相信阿朝突然就變成了慕容令的幼弟,“就算年紀對得上,你憑什麽就認定阿朝是你阿弟?”
??“虎牙上的洞是我鑽的,繩子是我串的,怎會看錯!”慕容令偏頭看向葉夕,“我本來還不知道,還是囚你們的時候,葉朝跟看守打架,虎牙掉出領口,我才一眼認出來,而且他長得很像母妃。我想先回稟父王,再細問你們,沒想到你們竟跑了?我還納悶,明明鎖得嚴實,怎麽跑出來的。現在終於明白了……”他從袖中拿出一柄匕首翻看,瞧著匕身上的葉形標記。葉夕臉色一變,慕容令搖頭,感歎得發自肺腑,“於公於私,葉塢被屠,實在是太可惜了。”
??他審視著葉夕,“一夕,一朝,你應該也有這種削鐵如泥的匕首吧?”
??想起匕首被謝玄搜走的經曆,葉夕後退一步,脫口而出,“阿爺沒送過我匕首!”
??慕容令揚起唇角,“沒事,這次我多派點人看著你。”他揚手一揮,候在門外的吐穀渾奇跨步進門,投下山一般的影子。慕容令負手在後,轉身往外,“我還有事,先走一步。葉少塢主放心!阿寶是我唯一的嫡親弟弟,你又是他義姊,回鄴城後有吳王府庇護,定不會讓你過得辛苦。”
??當謝玄他們來到城西北的丁九巷時,夕陽已搖搖西墜,天空隻殘留小片赤色,塗在大片青黑墨色上。
??小巷依然沒有顧客,昨日地上還橫七豎八躺著不少流民,酒鋪的小廝們也懶洋洋地倚在門口。可現在,家家酒鋪都大門緊閉,巷道上空無一人,人仿佛都憑空消失了,靜謐得隻剩他們三人踩在石板上的咚咚腳步。
??“阿郎要買酒?”孫無終不懂謝玄為何帶他們到這裏。直到一麵旗下,他突然想起了什麽,身軀一震,“這……”意識到竺瑤在身邊,他沒再說話。
??我要是開酒鋪就取名叫金仆姑!
??那人好像這麽說過。那時還腹誹過他不務正業。沒想到,如今真見到了叫“金仆姑”的酒鋪。
??謝玄“嗯”了一聲,去敲酒鋪門板,半晌無人應答。他四顧看了看,又等了一會兒,依然無人開門。他本打算直接來問高衡,流民怎會留在城裏注為黃籍?沒想到,丁九巷的人竟然都消失了?
??奇怪。
??“走吧。”壓下滿心疑惑,謝玄決定再想辦法。
??竺瑤動了動嘴唇,他想問為何來這裏,但想到他今早才承諾過,一切聽憑吩咐不再質疑的話,便又把疑問咽了回去。
??走出丁九巷,再拐兩個路口,就是西大街。初升的彎月剛躍上城牆,城門口還擠著一大幫人。衙吏正在宣讀什麽告示,內容應當很緊急,否則也不會連夜張貼,“征召全城男丁,年歲十四至五十之間,每戶一員,編為三隊,輪流守備……”
??聽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謝玄他們終於弄清了緣由。
??太守令,明日辰時起,衙吏挨家挨戶上門盤查,家中凡有十四到五十之間的男丁,就得抽一人去參加守備隊。連流民也不例外,衙吏會專門登記造冊。所謂守備隊,就是為豫州軍打雜,會分為三小隊,十二個時辰裏輪流值守,做些送飯、運輸之類的雜事。若抗召不從,就強行押走。
??“都散了都散了!今夜宵禁提前到戌時!”衙吏在告示欄前揮舞手臂,驅趕著人群。
??人們交頭接耳,麵帶憂色。這份告示,讓城裏突然多了幾分大戰將至的緊張。
??“阿郎,城牆上守軍變多了。”他們站在人群最外圍,孫無終把手攏在眼上,數著城牆上挺立的軍士。天色並未全黑,視野足夠清楚。
??“今日太守調兵去了吧。”竺瑤也睹了一眼城牆,人數比昨日多了兩倍。看來袁瑾確實準備守城待戰了。
??他們隨著人群緩緩走著,謝玄若有所思……十四到五十……葉朝十四歲,劉叔四十五歲……他們沒大張旗鼓地在城中搜人,換了個更隱蔽的策略,還能一舉兩得。
??“明日衙吏上門盤查……那咱們豈不也要抽人進守備隊?”孫無終撇嘴。
??竺瑤白了他一眼,“讓衙吏看到平時隻有兩兄弟的店鋪,突然住著十個人?”
??孫無終一愣,看向謝玄,“那咱們……住大街,當流民?”
??謝玄沒回答,他看著散開的人群,習慣性咬唇思索。
??流民們還會繼續鬧出城嗎?他們鬧得一次比一次大,似乎這壽陽城裏,有雙看不見的手在暗中操控,讓流民們的行動井然有序。如果直接去詢問他們到底在聽誰指揮,這些流民又會說實話嗎?
??見謝玄不說話,孫無終咳了一聲,“阿郎,我有個笨法子。反正遲早得扮成流民,不如現在就引起他們的注意!”
??謝玄回過神來,“嗯?”
??“我是說……”孫無終低聲說著,見另外兩人仍不吭聲,“行不行?”
??謝玄飛快拍了拍他的肩膀,“挺好,你倆試試。”他退後好幾步,把麵無表情的竺瑤和滿臉無奈的孫無終,留在西大街中央。
??這間不大的屋子裏,隻有兩扇窗戶,一扇門。無論葉夕推開哪一個,都能見到外麵站著人。尤其是門口的吐穀渾奇,跟一堵牆似的。好像慕容令吩咐過什麽,這些人對她也不斥罵,隻是客客氣氣地請她回屋。葉夕隻好歎口氣,重新關上門窗。
??她不想去燕國。上次見麵跟二叔葉烜不歡而散,他拿架子想看手劄,而她不想給。
??屋裏有剛送來的飯食,粟米粥,醃蘿卜,香氣鑽進鼻子裏,可她一點都吃不下。來回踱步了幾圈,她站在門後,“吐穀渾奇,咱們聊聊?”
??沒有聲音。
??葉夕不甘心,“慕容令去葉塢時,你也跟去了?”
??還是沒聲。
??葉夕扣了扣門,“慕容令沒不讓你們跟我說話吧?”
??外麵終於傳來一聲,“去了。”
??她盤腿坐了下來,“你們、你們真安葬了葉塢族人?”她不自覺聲音輕顫,這本該是自己該做的,她一直在心裏牽掛糾結這事,要不是急著尋回葉朝,她本該留下來把族人從廢墟中搬出來一一安葬。但那時她受了傷,憑她自己的力氣,又做不到這件事。
??“兩百多人。世子沒找到身上帶虎牙的人,也沒有身量像你的,所以推測你們可能還活著。”吐穀渾奇在門外答道。
??心髒突然像被一隻手狠狠捏住,幾欲讓葉夕不能呼吸,剩下幾個字,從她牙縫裏艱難地擠出來,“如果不是你們屠殺葉塢,會不會是其他燕人?”
??“世子說不是燕人。”
??葉夕雙眼微眯,“這麽肯定?”
??“那時黃河以南的燕兵都是王爺麾下,沒有派去葉塢的。我看了地上的箭,我們今年已經不用那種箭了,以前那種箭羽太重。”
??葉夕突然心中一激!阿爺說過,北地風大,燕人用的箭尾羽翎需要有一定重量,才不會被風吹歪。
??那麽……如果在南境用兵,這種箭就太重了。越往南,水汽越多,沾在厚重的尾羽上,箭射不遠。如果慕容垂有意南伐,就需要改造箭羽。
??不是燕人,所以不知道燕軍最近換了箭羽製式……
??可這終究是慕容令的一麵之詞,也不能排除是慕容令為了讓她甘心去鄴城,編出來這些話。
??“慕容令有沒有猜過,是誰做的?”葉夕問得遲疑。
??“世子沒明說,但說了一句,無外乎秦晉兩國。”
??晉人?葉夕雙手猛地蜷緊。
??這念頭初起,她便拚命壓了下來。謝玄為了救她和阿朝,被砍了好幾刀啊。在湯山別院,他說起在葉塢死去的下屬,明明眼裏都有淚光。怎麽會是晉人?
??秦人?燕國西邊的秦國?她對這個國家知道得不多。自打有記憶開始,潁川郡總是晉燕之間的戰場,秦國什麽時候又盯上了這裏?
??一陣長久的沉默,葉夕沒有想通。如今的她,再不會輕信任何人。
??她決定先把這問題暫時擱置,眼下另一個問題更加重要,“你們可知葉朝在哪裏?”
??“在壽陽。”
??葉夕睜大眼睛,聽吐穀渾奇肯定的語氣,想來他們是有線索的。她不禁激動起來,“你們找了多久?可有頭緒?”
??“小公子受了驚,怕是躲起來了。但世子說了,就算在壽陽挖地三尺,也會把小公子找到。”
??這稱謂讓葉夕不太舒服,她心裏又糾結起來,不再吭聲。
??如果阿朝被慕容令找到,聽到他的說辭會怎麽想?會跟他回燕國嗎?
??萬一阿朝真要去燕國,她自己,又該往何處去呢?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