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南北紫菀
返回建康的牛車上，謝玄一直都沒有說話。他斜倚在楠竹憑幾上，一手托腮，直直望著車窗外的風景，似是在凝神思索著什麽。孫無終在前駕車，車廂裏的葉夕明顯感受到了謝玄的異常。
??今日一早，謝玄便和孫無終一起來穎口關接她，說是一同返回建康。
??而常利這邊，一早就有諸冶令帶著一大幫人來找他，說是務必請常匠師到建康城去，他們好時時討教，這也是桓公的意思，不必擔心生活無著，桓公特意撥了座宅子讓常匠師居住呢，若是常匠師再拒絕，他們在桓公麵前都不好交代雲雲。常利望向葉夕眼帶詢問，她則笑說這許是你的機緣呢。於是就這樣，常利被這幫人半拉半請地拖走了。
??與來穎口關時一樣，葉夕離開時也沒什麽行李。來時，驛道兩旁還是草木泛黃的秋色，回建康時，林中樹尖已然冒出大片嫩青的綠雲了。
??之前，葉夕跟常利一起到壽陽軍大營送過神鋒巨弩，那時她見謝玄還挺正常。最近他在她麵前，越來越多地露出屬於言阿羯的那一麵。而這次再見他，又變成了沉默不語的謝玄。
??“我聽穎口關的軍士談論，說是壽陽城破那天，袁真當著桓大司馬的麵自刎了，那袁瑾呢？”葉夕終於打破安靜，出聲詢問。
??“那天晚上我去刺史府監牢裏找他，他死了。”謝玄望著窗外，淡淡說道。
??葉夕驚道：“什麽？他也自戕了？”
??“按看守軍士的說法，是偷藏了毒藥，在牢中服毒自盡的。”
??葉夕蹙起眉頭，“他若想自盡，為何不像袁真那樣當場自盡？還偷偷藏毒到牢裏才服毒？我怎麽覺得……不太合理啊。”
??“連你都覺得不合理。不過，也無人探究了。”謝玄輕籲了一口氣，腦海裏回蕩著袁瑾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當時的豫州刺史，是你父親吧？他微微眯起眼睛。
??“那……你要找的陳吉找到了嗎？”葉夕又問。
??謝玄默然搖頭。
??她隱約明白了謝玄沉默的原因，袁氏父子一死，或許十一年前他父親去世的真相就永無再見天日的機會了……她歎了口氣，努力想著措辭，“說不定……還有跟袁氏走得近的人知道真相呢……袁氏父子總應該有親信吧……總之，肯定還有機會查出來……”
??“嗯，我沒事。”他抬眸望向葉夕，淡淡一笑，移開話題，“豫州之行，你功勞甚大，卻把葉塢匠師之名讓給了常利，不遺憾嗎？”
??“無論我讓不讓，晉國都已經有不少人知道我的身份了，無所謂。這樣倒是能讓阿利在諸冶監謀個職務，以後也能安穩生活，挺好的。”葉夕燦然笑道：“不是還有阿郎你嘛，說好回建康後，把功勞和受傷的報酬一並算上，不要忘了啊。”
??謝玄托腮望著她，“你想要什麽？”
??“我想開家鋪子，做點營生養活自己。”
??“好。”他頓了頓，又說：“其實謝氏門下部曲和門客都包吃包住，不用愁養活。”
??葉夕指尖叩了叩小案，俯身認真說道：“我早就說過，我跟他們不一樣。”
??“嗯，”謝玄倏爾彎起眉眼，仿佛如桃花拂開，望著她認真說道：“你跟他們不一樣。”
??“那開店鋪和找宅子的花費，就算作這次的酬勞吧。”
??“沒問題。”謝玄說罷，喉嚨裏又冒出癢意，便打開小案上的瓷盒，取出一顆蜜漬葡萄幹嚼著，頓時舒服了許多。見葉夕看著他，便把瓷盒推了過去，“想吃麽？”
??她搖頭，“隻是好奇你為何總隨身攜帶這個，你喜歡吃甜的？”
??輪到謝玄搖頭，“並非我愛食甜。以前不愛吃藥，沈大夫便想出這法子，蜜裏加了陳皮、甘草、紫菀和款冬熬製，祛痰止咳的效用也不錯。”
??葉夕噗嗤一笑，“像哄孩子一樣。”
??“以前可不就是孩子麽。”謝玄挑眉，把瓷盒蓋上。
??牛車速度比快馬要慢上許多，等他們到達建康城時，已是兩天後了。雖然葉夕又住進了湯山別院，但她跟謝玄反複說了好幾遍，待她在城裏找到落腳的房子，就立馬搬走。
??雖然已經來晉國三四個月了，但葉夕隻從沈容和桓徽那兒聽過一些建康軼事，除此之外，她幾乎對這座都城一無所知。所以謝玄又吩咐了沈容，帶葉夕一起去找房子。
??此刻葉夕正坐在景然堂一角，趴在案邊，托腮看這座建康城最有名的醫館裏人來人往。
??沈容在高至屋頂的藥櫃前搭梯爬上爬下，她剛抓完一劑藥，見葉夕百無聊賴的樣子，昂頭高聲說道：“葉阿姊，你再稍待片刻啊，我把這些藥稱完。”
??葉夕看了一眼排到門外的長隊，揮了揮手，“我無妨，你專心忙。”
??沈容甜甜一笑，“好！”說完，她便繼續手腳麻利地稱藥，包好，遞給麵前等待的人。
??輪到下一個人上來跪在案前，遞過藥方，“嗬嗬嗬，阿容啊，還是老方子。”
??“好嘞！馬叔稍等！”沈容接過藥方迅速一掃，便轉身爬上身後的梯子。
??葉夕這才看到，這個來抓藥的人竟然是諸冶令馬有孝。
??“馬叔！紫菀沒了！”沈容坐在高梯上，轉頭朝下高聲說道。
??“啊？紫菀是方子裏最重要的一味藥啊！那何時才能有啊？”馬有孝急問道。
??沈容猶豫了片刻，爬下梯子來到馬有孝麵前，低聲說道：“這說不好，紫菀產自北方，一直都是私運過來的。前段時日戰事吃緊，好多北方產的藥材都不好買了。我之前問過賣貨人，說是不知怎的，私運路子最近也斷了。隻怕……最近進不來紫菀了。”
??馬有孝猛然變色，“我兒的病可等不起！”
??沈容歎了一口氣，“馬叔再去別家醫館看看？不過，連景然堂都沒有，別家醫館也難有。”
??“隻得如此了。”馬有孝站起身，麵色悵然。
??“馬叔等等！”沈容想起了什麽，揮手讓馬有孝又坐下，“其實南方並非完全不生紫菀，我以前去鍾山踏青時，在山頂便見過紫菀……隻是比起北方紫菀，南方紫菀生得細弱，藥效也差得許多，所以醫館通常不用。若馬叔在建康城裏實在買不到紫菀，可到鍾山上再找一找……二三月份，正是紫菀根須最有藥效的時候，現下采來，或許還是有用的。”
??馬有孝聽得連連點頭，這才麵露喜色地告辭離去。
??再輪到下一個。
??又等了半個時辰，沈容這才終於忙完了。葉夕格外不好意思，沈容都這般忙碌了，還得抽空帶她去找房。
??“沒事沒事。”沈容連連擺手，又露出可愛笑容，“整日從早到晚聞藥味也悶得慌，我正好出來走走。”
??葉夕欣慰一笑，又想起曾在湯山別院裏聽到的話，“聽說馬有孝是孫無終的姊夫？”
??“是啊，馬叔人挺好的。”沈容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可憐他孩子小小年紀就患了喘鳴症，總也治不好，一發作起來便著實難受，我看著都怪心疼的。紫菀治療咳喘最是有效，如今紫菀斷貨，隻怕孩子不好過了……若是喘得厲害，還會有性命之憂。”
??葉夕想到在壽陽城丁九巷裏時，曾聽他們說起過南北私運。誰能料到戰事一起，私運停擺，會讓建康城裏一戶百姓家中再添愁雲呢……
??等等，那現下買不到紫菀，豈不是謝玄的藥糖也會受影響？她忙問道：“現下當真買不到紫菀了？”
??沈容思索了瞬息，依然搖頭，“其實紫菀也不是稀奇物，若身處北方，山上四處皆是。隻是如今南北隔絕，總得要人運來。戰事一日不息，便實在說不好何時能恢複運路。回頭我再問問阿爺，有沒有可替代的方子給孩子，到時我給他們送去。”她撇撇嘴，“隻是紫菀始終是最好的，隻盼運路能早日恢複吧。”
??葉夕若有所思地點頭。
??兩人肩並肩走著，已離開街口的景然堂好一段距離。沈容又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來，“這裏是建康城最繁華的地段，再往前走不遠就是桃葉渡，到三月時，我帶葉阿姊過來看桃花！”
??“好。”
??“葉阿姊想開什麽樣的店鋪呀？”
??“鏡鋪吧。”以前，葉塢賣得最好的常用器便是銅鏡。就連燕人騙他們去鄴城，都是打著采購銅鏡的名義。隻是葉夕一直覺得，對她來說做銅鏡太簡單，不如做兵器有趣罷了。
??“賣銅鏡？”
??“嗯。”
??“哇！到時我可要來看看！”沈容頓時興起，“那鏡鋪定要開在這附近，城裏世家女子常來這裏。桃葉渡邊也有許多花船，到時鏡鋪生意定然差不了。咱咱再轉轉，看看有沒有鋪麵盤下。”
??“有勞阿容。”葉夕微微一笑，抬首四顧看著喧囂的街景。屋簷旁的柳枝已然抽芽，隨著春風四下曼舞。街上行人來往如織，貨郎叫賣聲不絕於耳。晉國都城的繁華之地，果然名符其實。
??從此以後，她就要真正地，開始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落腳了。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