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困惑可解
葉夕以為，當人看多了生死，心髒遲早會變得麻木。但當她看到四五歲的孩童一身白孝，在棺材前哭到喘鳴發作時，她發現自己還是不忍目睹。馬家門楣掛上了喪幡，停靈七天後棺材就會下葬。這期間，葉夕陪沈容一起來看望孫氏母子，剛好看到了這樣的場麵。
??孩子蜷縮在地上不停喘氣，肺部發出風箱撕扯般的聲音，孫氏慌忙給他喂藥，抱起孩子拍打著他的背，她眼裏明明還噙著淚水，卻還在拚命鎮定安慰著孩子別怕。沈容趕緊上前幫忙。
??葉夕幫不了什麽，便默默拿來一個坐墊，讓孫氏坐得舒服些。她扯過沈容的衣袖，兩人走到另一邊，葉夕悄聲說道：“我之前挖到的紫菀還是都送到馬家來吧。”
??“葉阿姊不是說，讓我留著給阿郎做藥糖嗎？”
??葉夕蹙眉搖頭，“先救孩子。”
??孩子那麽瘦的身軀，能扛多久這樣的嘶喘呢。但就算她再不忍心，也沒法再為孫氏母子做什麽了。她沒法讓建康城買到紫菀，也沒法讓戰事停止運路恢複。她隻能送些糧米，這本是謝府送到她那兒的。世上大多數人都是螻蟻飄萍，人們走在路上，通常聽不見螻蟻的哭聲。
??哎，現在怎麽動不動就傷感呢？葉夕甩了甩頭，把胡思亂想甩出腦海。
??孫氏和沈容忙著照顧孩子，孫無終在屋前照應，外頭斷續有諸冶監同僚前來吊唁。葉夕見主家忙碌，便輕聲告辭退了出來。
??剛走到門口，便見兩輛牛車停在馬家門口。前麵那輛車她坐過很多次，早已認得。
??謝玄一下車，孫無終就趕緊迎上去行禮。謝玄讓部曲從後麵那輛車上搬東西進去，葉夕側身讓出門口通道，他們搬的竹筐裏堆滿棉帛糧米。孫無終要拜謝，被謝玄抬手拖住，“我讓人去絲莊染坊詢問了。”
??孫無終睜大眼睛，靜等下文。
??謝玄抬首四顧，見到門內的葉夕，便示意她也過來。四周再無他人，他繼續說道：“有老染匠看見這根絲絛，認出這是柞蠶絲。”謝玄仔細回憶起部曲複述給他的話。
??那個老染匠拎著絲絛，指著被扯斷的地方，“柞蠶絲色澤光亮，這根絲絛算是品相極好的。柞蠶絲還比桑蠶絲更粗更易斷，用力一扯，就能像這麽扯斷。可咱們這邊皆是桑蠶，沒有柞蠶，也沒甚人賣柞蠶絲，那都是北方桑蠶絲少，才用柞蠶絲頂替用的。”
??“那何處有柞蠶？”謝氏部曲追問道。
??“要說柞蠶，最出名的是豫州雉縣，如今在秦國境內。再就是青州和遼東，都是北燕地界。”
??“那……您能否看出到底是何處所產的柞蠶絲？”
??老染匠沉吟撫須了半晌，把絲絛來回翻看了許久，突然眼中一亮，“這顏色……應是用稠李子染的，以前咱買過這種果子，此物多產於冀州和遼東，運到建康花費太高，不劃算，後來便沒再買。柞蠶絲本身是黃色，用稠李子染綠色，便能染成這種似黃似綠的青色……天下紡絲染絲皆在產地，可見這絲絛……最有可能產自遼東，不是遼東，也多半是燕國所產。”
??聽完謝玄的複述，孫無終震驚無比，“遼東？那不是燕人舊都龍城的所在地嗎？”
??葉夕若有所思，“我見街上絲莊，賣得皆是吳縣錢塘一帶的蠶絲，遼東所產的柞蠶絲絛……在建康應該買不到。”
??“所以，是被人從燕國帶來的。”謝玄淡淡說道。
??孫無終眼睫震顫。
??說到這裏，葉夕瞬間想起曾經在後湖觀裏的遭遇，她不禁放低聲音，“建康城裏還有燕國奸細？為何會出現在鍾山山頂？是不是孫家姊夫在挖紫菀時，撞見了什麽不該看的事情？他們會不會在藏什麽東西？”
??孫無終搖頭說道：“當時我仔細查探了山頂，除了紫菀被扯出來帶起的泥土，其餘地方一切正常，沒有兵器打鬥，也沒有任何破壞翻土的痕跡。”
??“但一個人無緣無故不會特意去鍾山山頂，尤其還在雨天。”葉夕又說。
??“當然有原因。”謝玄說道。
??孫無終蹙眉思索，而後恍然，“燕賊在山頂約人見麵！”他越想越有道理，飛快說起來，“建康城門有守衛查籍，若燕人來找那奸細，不便進城，所以他們約在城外。恰恰是雨天，鍾山山頂便成了一個雙方都明確，又無人察覺的地方。”他搖頭歎了口氣，“誰知那天我姊夫在山頂挖藥呢，人蹲在巨石下麵，一時半會也看不見。等他察覺還有人來了，卻聽到了不該聽的東西，想必最後，他還是被燕賊發現了。”
??謝玄輕輕點頭，“這是其中一種可能，但願真相不是如此。”
??孫無終捏緊了拳頭，“阿郎！於公於私，我都想找到這個燕賊！”
??“隻要有這種可能，便不能放過。”謝玄眸中閃過篤定神色，拍了拍孫無終的肩膀，“我進去上柱香，這幾日你莫想太多，留在你阿姊身邊多照顧照顧他們。”
??“嗯！”
??見他們已經聊完，葉夕準備告辭離開，卻見謝玄看向她說：“等我一起走。”
??“哎……”她正想說話，謝玄已經邁步走向堂屋。
??於是，葉夕再次坐進了這輛牛車。
??回程路上謝玄不再挺直脊背，而是慵慵斜倚在楠竹憑幾上，在指尖翻轉著青瓷盞。車廂一角的香爐煙氣嫋嫋，飄散開橘子花香。
??葉夕靠在車廂壁上，“找我幹嘛？”
??他望著翻來翻去的瓷盞，隨口答道：“有個疑惑，想問問你的看法。”
??葉夕納悶，“什麽疑惑？”
??謝玄依然垂眸望著青瓷盞，“其實，有個人一直在查燕國奸細，說不定他那邊查到了不少線索。”
??“你想找他合作。”
??“嗯，但與此人合謀……”謝玄在猶豫該用什麽詞。
??“他坑過你？你擔心跟他合作又要被坑？”
??他嘴角微揚，“不是擔心，是與他合作必定被坑。”
??“哇，誰這麽缺德？不過他很厲害了，連你都能坑。”葉夕感歎得發自肺腑，她趴到小案上托腮思索著，“你既然在猶豫，說明你需要跟他合作。既然需要，便大膽去吧。自信一點！說不定這把是你坑他呢。”
??謝玄噗嗤笑開，眉眼彎起，眼眸璀璨晶亮。
??看他笑得開懷，葉夕揚眉，“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問我隻是想聽讚同你的話，讓你高興高興。”
??“嗯呐，每次聽你說完，我行事都更自信了。”
??“每次？”葉夕疑惑，“你不就問我這一次嗎？”
??他沒有回答這問題，隻斂了笑意輕聲問道：“以後我困惑時，都來問你可好？”
??葉夕猶豫了，她靠回車廂壁，開始糾結該怎麽答。好？不好？好？不好？
??都不好。
??等待她的答案時，謝玄雖然還在看青瓷盞，他的指尖卻不自覺停下來，捏緊了瓷盞。
??半晌之後，葉夕終於咬唇答道：“行……吧……不過若要解決新問題，是另外的價錢！”
??謝玄又無奈看她，“你怎麽總在跟我談錢。”
??“因為這樣最好。”葉夕又蜷起雙腿，抱著膝蓋，把頭悶了起來。
??謝玄歎了口氣，擺好青瓷盞，不再翻動。
??一連收拾了好幾天，店鋪終於收拾妥當。終於能休息休息了。就差第一批銅鏡製好，便能正式開業了！時值三月，窗外河邊的桃花陸續開放，延綿十多裏的桃花如紅雲氤氳，彌漫在屋簷下，蕩漾在水麵上。再不懂風月的人，都會覺得這裏適合花前月下。
??一大早，葉夕坐在窗邊，托腮看花船上調笑的女子，看河邊桃樹下來往的人。一艘三層樓船駛來，一扇雕花窗被打開，謝玄探出身子，朝她的方向揮了揮手。
??啊！今日是三月初三！之前他說過會來接她。
??樓船停靠在渡口，謝玄下船上岸。沒過多久，屋外便響起了敲門聲。
??謝玄帶著葉夕走向樓船，他邊走邊說：“今日我還請了些朋友，除了子敬夫婦，其他人你都認識。”
??“阿徽也來嗎？”
??“你都答應她一起看熱鬧了，自然也有她。”
??葉夕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該不會還有餘姚郡主吧？”
??他噗地一笑，“怎麽可能？”
??“那我們怎麽看熱鬧。”
??“既然王七郎都在，這熱鬧恐怕會自己找上門來。哦，子敬就是王七郎，王獻之。”
??葉夕愣了愣，突然頓悟，不免直呼謝玄內行，“你可真夠損的！把王七郎叫來讓我們看熱鬧！”
??謝玄攤手，“話不能這麽說，隻要子敬出門，八成都會遇到這麻煩，還不如把他叫來讓你們湊近點看，對吧。不過這麻煩隻能靠他自己解決，咱們都幫不上忙。”
??葉夕失笑，“行吧。”
??她隨謝玄一路說笑著上船，卻沒注意到，他倆已經被許多路人看在眼裏。直到她聽到從一艘渡口停泊的花船上，傳來女子的嬉笑高呼聲。
??“謝郎！你身邊的美人是誰呀！”
??“謝郎對美人笑，都不對我們笑呢！”
??“美人教教我們呀！”
??謝玄挑眉，“別理她們。”
??葉夕無奈搖頭，徑直鑽進了樓船艙房。
??房裏桌案上擺著各種吃食，她撿了一個位置坐下，沒過多久，便見又一道身走進艙房。來者笑意盈盈，熱情招呼，“葉少塢主好久不見！幼度今日竟舍得讓你出來啊！”
??葉夕有點詫異，忙抬手致禮，“郗參軍。”
??“現在該叫郗侍郎了。”謝玄在旁淡淡糾正。
??“哈哈，不要緊不要緊。”郗超四顧一看，“我阿姊和姊夫還沒來？”
??葉夕疑惑，“你姊夫？”
??“對，王子敬啊。”郗超笑眯眯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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