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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欲來風雨

  謝玄抬頭看了看天色,已是下午。桓公每次去姑孰不定何時才回來,就算他一刻都不耽誤地趕去姑孰,一來一回,又得花費數日。眼下最要緊之事,就是盡快揪出潛藏在深處的燕人細作,謝玄站定片刻,轉身走下大司馬府門口的台階。


  ??“回謝府。”他對牛車上的孫無終說。


  ??第二日,建康宮昭明殿,朝會。


  ??兩年前,大殿禦座背後還垂有一襲珠簾,背後坐著臨朝聽政的褚太後。當時若皇帝麵對諸臣有半分走神,太後便會輕聲提醒。如今太後歸政,珠簾和座位已經撤去。獨坐在禦座上的皇帝,在朝會上卻一日複一日精神不振起來。


  ??他麵色蒼白到有些病態,雙頰泛著潮紅,瞳眸時而無焦失神,時而強打精神清明起來。隻要有經驗的人都看得出來,這就是太過頻繁服用五石散的表現。


  ??最近,關於是否重修建康宮和華林園的爭論終於塵埃落定,結論是再緩兩年。皇帝並不意外這個結果。今日,諸臣們按部就班地匯報著各府衙署的政務,皇帝仍麵無表情地聽著。


  ??站在最前的謝侍中把皇帝麵容盡收眼底,在心底歎了口氣,舉起笏板,往前跨了半步,“臣有事啟奏。”


  ??皇帝忍住一個哈欠,抬袖說道:“謝卿說罷。”


  ??“去年北伐敗局背後,”謝安僅僅才說了六個字,朝堂上瞬間陷入一片寂靜,無數目光如芒針一般紮向他。其中,就包括站在後麵不遠處的郗超。自從袁真伏誅之後,滿朝文武沒人敢再提北伐失敗這幾個字。大家紛紛睹向最前方的席位,幸好今日那處是空的。謝安麵色依舊波瀾不驚,話鋒一轉,“有燕人奸細作祟。”


  ??皇帝臉色猛然一變,方才的困倦在他臉上瞬間消失,連背都挺直了許多,垂眸冷冷盯向謝安。


  ??眾臣發出細碎的議論聲。


  ??這是燕人細作一事首次被挑明在朝堂上。去年會稽王在後湖觀遭燕賊劫持遇險之後,建康城裏就流傳開這一說法。丹陽府查不出端倪,又牽涉到豫州,朝臣們皆在心中紛紛猜測,要是朝堂中埋有燕人的暗樁,到底會是誰?


  ??謝安繼續不緊不慢地說道:“近日,經臣侄謝玄多番調查,抓獲數名疑犯歸案,在其住處搜出大量證物,其中包括一本名冊,上麵記有燕人埋在大晉的所有暗樁名單。”


  ??眾臣們頓時爆發出更熱烈的議論,而郗超則若有所思。


  ??皇帝雙眼微眯,“謝卿,名冊在何處?”


  ??“在臣侄謝玄身上,他此刻就在大司馬門外等候。”


  ??“宣謝玄進殿。”皇帝麵色冷峻,朝伺候在旁的中常侍吳東說道。


  ??從五品的軍府司馬還沒有資格參加朝會,故而在皇帝宣召之前,謝玄隻能等在內宮宮門外。昨日他一回到謝府便找到三叔,請三叔在今日朝會上奏報名冊一事,剩下的,由他自己來說便好。


  ??內侍很快將謝玄帶入殿中。這次進殿,所有人依然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以及他手中一本厚厚的書冊上。


  ??見謝玄走到大殿中央跪下行禮,皇帝並未叫他起身,而是淡淡說道:“謝司馬,你手中所拿的便是名冊?”


  ??謝玄將書冊捧於頭頂,“正是。”


  ??皇帝轉頭看了吳東一眼,吳東忙疾步上前將書冊捧了過來。皇帝接過翻了翻,手勢一凝,隻需這一眼,他已看出是相龍的字跡。再翻了幾頁,皇帝眉頭忽然蹙起,迅速來回翻了好幾遍,“怎麽是本樂譜?”


  ??旁邊的吳東也在伸著脖子看。書頁上寫著密密麻麻的字,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卻都是在描述如何奏樂。兩人同時疑惑地看向謝玄。


  ??“也是名冊。”謝玄在下麵答道:“據從犯交待,東家曾告訴他,已將同伴名單記在這本樂譜裏,若遇變故,便要他將這本樂譜送到京口一處商鋪,那是燕人在晉國的據點之一,以方便營救同伴。從犯為減輕罪責,供出這本樂譜,他隻知東家用了某種密文手法將名單藏於譜中,卻不知如何解開。主犯為保同黨,拒不開口。將軍府內亦無人能解,故而,玄想請諸公襄助,各府可有能人,可解密文?”


  ??皇帝淡淡嗤笑,“如此說來,朕當真好奇,這名冊上到底都有誰?”


  ??朝堂上卻一時無人接話。


  ??半晌後,還是皇帝旁邊的中常侍吳東躬身說道:“老奴想到個法子。”


  ??“說。”皇帝轉頭看向吳東。


  ??吳東拱手說道:“中書省掌管朝堂內外機要,可將此書置於中書省,由專人保管。各省部選派能吏,借調到中書省衙署報道,幫忙解開密文。這樣一來,各府諸吏都不必跑到城外振威營去,外宮衙署之間離得近,方便互相協助。”


  ??皇帝點頭,又習慣性地看向謝安,“謝卿覺得如何?”


  ??隻要桓溫不在的時候,皇帝遇事總會先看謝安的意思。過去無論太後或皇帝,遇事不決時總會詢問謝安。甚至,謝安亦可代表聖意與百官辯駁。這不僅因為侍中是輔政重臣,亦或褚太後與謝氏間的親緣,更是由於謝安在當朝士族中的名望,乃是不折不扣的第一人。


  ??謝安拱手致禮,“臣讚同吳常侍所言。”


  ??皇帝又看向稍遠些的郗超,“郗侍郎覺得如何?”


  ??郗超笑眯眯地彎起狐狸眼, “樂意效勞。”現下中書令位置空缺,前不久剛升為中書侍郎的郗超,正代理著中書令之職,掌管中書省。


  ??“好,就這麽辦。”皇帝將樂譜丟回吳東懷裏。


  ??待到下朝時,宮牆殿閣間的天空壓滿烏雲,遮蔽了晨曦。眾臣紛紛抬頭看了看天,加快了下台階的步伐。


  ??出宮前,謝玄還需將樂譜送往中書省衙署。一出大司馬門,筆直的禦道兩側種滿銀杏,中書省衙署離宮門不遠。還沒走多久,便聽身後有人在喚他,“幼度!”


  ??謝玄停步回頭,見郗超正抬袖跟他打招呼,“幼度走得這般快,教我追到這裏才追到。”待郗超疾步走近,還躬身叉腰喘著氣。


  ??“郗侍郎還得勤於健體才是。”謝玄微微挑眉,轉身繼續前行。


  ??郗超勾唇一笑,與謝玄並肩前行,“暗衛追查了那麽久燕人細作,我怎從未聽說過有樂譜一事?”


  ??“郗侍郎公務繁忙,難免有疏漏。”謝玄麵不改色地答道。他心裏一直都很清楚,郗超的耳目其實從未離開過暗衛。


  ??郗超又笑,“那桓公和桓將軍可知曉此事?”


  ??“事態緊急,玄昨日欲直接請示桓公,卻得知桓公已去姑孰,便擅自去請三叔在朝會上奏報此事。今日出宮後,玄自會報與桓將軍,亦會修書報知桓公。”


  ??郗超望向謝玄,見他語氣有禮,挑不出疏漏,便又望向他手中的書冊,“這般重要的證物放在中書省,你們總得派人來守著,若有差池,中書省可擔不起責。”


  ??“這是自然。我的人就等在宮外,稍待就來。”說話之間,他們已經走到中書省衙署門口,兩人同時停步。謝玄雙手將樂譜捧給郗超。


  ??空中突然響起一記悶雷。郗超仰頭一望,滾滾陰雲壓得更低了,仿佛觸手可及。他轉而望向謝玄,接過樂譜,“今日隻怕要起大風雨。”


  ??謝玄微微頷首,“有勞郗侍郎。”


  ??郗超莞爾一笑,“此物放在中書省,確實合適。”


  ??“玄先告辭。”


  ??還未等謝玄離開,郗超突然出聲道:“幼度啊,前日我拜謁桓公,聽說你與桓徽的婚期就定在半個月後,我得先恭喜你一聲呐。”


  ??謝玄的眉頭不易察覺地一蹙,隨即轉瞬消逝,淡淡笑道:“多謝郗侍郎。”說罷,他拱手一禮,轉身邁步離開。


  ??郗超將樂譜抱在懷裏,倚在署衙門口的樹旁,看著那個疾步遠去的背影。他臉上笑意已然消失。


  ??謝玄一出外宮的宣陽門,一直等在門外的孫無終立刻遞上了山河劍,還有一支細短的竹筒,“方才府裏人送來的。”


  ??竹筒口已用蠟封緊,謝玄心底一喜,將竹筒收入懷中,吩咐起同樣等在門外的暗衛。他說話速度快了許多,待暗衛領命進宮去中書省之後,謝玄丟下一句“回振威營。”便躍進牛車,掏出竹筒,撬開蠟封,倒出裏麵的一封信來。


  ??——謝郎見信如晤。


  ??果然是葉夕的筆跡。之前他與葉夕約定通信,還特意吩咐過謝府門房,無論何時來信,都需立刻送至他所在之處。謝玄翹起唇角,放慢看信速度,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了下去。


  ??——在陽湖待過一日,高當家便派人將我們送至壽陽。本來我陪阿徽住在刺史府,後來我搬到官驛裏,出入皆有州軍護衛,阿郎不必擔心安全。還有,阿利等人那夜被牛車帶到長瀨津,他們受驚甚多,並無受傷。下麵的話要悄聲說與阿郎。


  ??謝玄唇角翹得更高起來,仿佛看見葉夕墊腳湊到他耳邊與他悄悄說話的模樣。


  ??——那日剛到壽陽,半夜阿徽哭著回房,說桓伊將軍要親自送她回建康,讓她好好保重。不知為何,我心裏有些難過。我已答應阿徽,在壽陽盡快忙完回去陪她。這幾日我一忙起來,白日還好,一到夜晚身旁安靜,便會為阿徽難過起來,隻好爬起來與你寫信。到此時,他們已啟程五日了。


  ??謝玄眼前又浮現出葉夕撇嘴蹙眉的樣子,她一難過,眼角總不自覺會浮出淚珠,他總想伸手幫她拂去。他又注意到葉夕提到的時間,看樣子,桓伊與桓徽應當早已回到建康。


  ??——今日在壽陽街邊見到一牆白薔薇,想起穎水邊那一叢。花開正盛,不知阿郎當年在壽陽可曾見過它。摘一瓣寄與阿郎,權作寄你一牆春色,與你同賞。


  ??謝玄又倒竹筒,果然從筒底倒出一瓣白色花瓣出來。花瓣置於他的掌心,微微蜷曲,隨著牛車搖晃輕輕晃動。明明未曾見過那牆花,他眼前卻分明看見葉夕仰頭站在花叢下,眼裏晶亮的樣子。


  ??她在想他,他也在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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