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水山蹇,鳳鳴岐山(3)
岐山南麓的山道平緩處,扎著座營盤。
數十執矛的兵士護衛著中央的營帳。
帳內,男童躺在布帛鋪的草榻上,一粗眉方臉少年跪坐在榻邊喂他喝著熱騰騰的湯水,「山裡冷,阿弟你多喝點。」
大商曆延承夏曆,年分春秋十二月,這個時節正值秋十月,天氣已是薄涼,更添了山寒。
少年心疼幼弟,想他深夜被歹人擄走,失落在外整夜,同在帳內的自己卻毫無察覺,如今更聽隨軍巫士斷言,中了山邪,稚氣的臉上掛滿著悔責之色。
他拙於言辭,以粗手抹抹幼弟嘴角的湯跡,為他提整身上蓋的被襟。
「好了來兒,你也不要過於擔心,戎胥止已做了巫事,驅散了邪祟,想來不久牟兒便可恢復。」說話的正是林中那女子,跪坐一旁,溫柔地望著長子與幼子,雙手撫著微微隆起的肚腹。
嘴上雖如此安慰著兒子,但微蹙的眉心顯露著她內心的不安。
她想起巫士戎胥止欲言又止的話,「少夫人,小君子……被擄……怕是驚失了魂魄,這軍中簡陋,要回戎胥作些祭祀才好。小人暫且用些草藥,未必能起效……這次全怪小人誤信了謠傳,以為岐山隱居著巫醫一脈,有秘術,能治小君子的虛症,少夫人才會帶小君子隨軍前來。如今尋巫醫未果,卻令小君子遇險……」
她又想到那戎胥止在族中頗為木訥,卻善巫事,牟兒自幼便與他親近,牟兒體弱多年,也全仗他的照料。
「也不知道是哪裡的歹人,竟能悄無聲息的潛入高手無數的行營,若非清晨山中駭響,眾人怕猶未察覺。如今牟兒雖被尋回,身上卻多了柄堅利的黑匕,更莫名中了山邪……」她暗自憂慮。
男童已知眼前是自己的母兄,而他姓贏,氏戎胥,名牟。因行二,按伯仲叔季來排,該叫仲牟。
阿爺戎胥仲潏,是戎胥氏的族長,有子五人,皆是阿婆驪戎氏所生。按大商的宗族劃分,妻生嫡子,妾生介庶子,父叔五人皆是嫡子。
爹親戎胥廉,行五,在族中掌著田事。
娘親也是驪戎女子,與爹親只有大哥和他兩個兒子,起名『來』、『牟』,取了麥子之意。
戎胥仲牟看到娘親皺起的眉頭,知道她在為自己憂心,「娘親還在為孩兒擔心?孩兒如今好多了,更是想起了不少事,我記得娘親喂我黍麥,為我縫衣,教我識字,還記得大哥扮作大馬讓我騎的情形。」
一席話引得大哥伯來在一旁嘿嘿憨笑,仲牟又道,「娘親且放寬心,您、大哥還有爹親阿爺的一切,孩兒都會慢慢想起來的。」
驪戎氏聞言不禁一愣,幼子雖自幼體弱,卻極聰慧,對周遭總有種疏離,縱使自己百般呵護,也少有親近貼己的言語,驟聞此等暖慰之話,竟一時哽住。
此時的戎胥仲牟腦中早已想起了很多事,好比那夢中的青年曾對他講過的那些族史。
「戎胥一族,可上溯至黃帝後裔嬴姓的始祖伯益,伯益娶了大舜王的女兒,后被大禹王授予諸部落主事的權柄,被尊為大費,后讓權於大禹之子夏啟,才成就了夏國天下。」
「伯益有子大廉,氏鳥俗,其後人沒落,直到百年前鳥俗仲衍為商王太戊御車,自此宗族受到商王厚遇。商王祖甲在位時,族中有介庶子鳥俗軒,受王命到西北開田牧邊,比鄰犬戎,並抵禦西面漸漸強盛的羌人。鳥俗軒娶妻驪戎氏,改氏戎胥。這戎胥軒便是小君子牟的曾祖父。」
「在老族長的帶領下,戎胥一族先後協助祖甲之子稟辛和庚丁兩代商王兄弟,多次與東侵的羌人作戰,立下大功。小君子牟的祖父,作為次子繼承了族長之位,多年來以武勇力壓西北,與周國的周季歷並稱西土雙牧,被商王賜封甸爵,更特許戎胥氏在田邑上築建城郭。」
「以戎胥甸的威名功績,戎胥氏建國封伯本也可期,誰料想作為大宗的鳥俗氏涉入了商王族兄弟叛亂,竟以『不尊神祖』的『暴君』之名參與討伐先王武乙,兵敗后被先王滅了宗族,也因此牽連了戎胥一族,失了封國封伯甚而進一步封侯的機會。」
仲牟正在回想之際,忽聽帳外有人唱名道,「少夫人,淳夏求見。」
只見一弱冠俊朗男子挑簾入帳,正是對他講授這許多人事的青年。
驪戎氏道:「牟兒,這淳夏便是你的師氏。雖說有族學,但你這孩子自幼便不願與族中子弟親近,你阿爺寵你,為你請了這淳夏。別看他出身北方小部落,但對咱大商的學問卻少有不精,你過往師徒相處倒也頗為融洽。」
聽到師氏進入,仲牟想起身相迎,反被娘親阻住,「身子還虛,莫要起身了。淳夏,你看看,牟兒此番遇險歸來,真是懂事了不少,想來是嬴氏祖神的護佑。」
婦人口中的淳夏近前躬身行禮道:「拜見少夫人和兩位小君子。聽聞小君子牟醒轉,夏特來探望,不知身子可好些了。」
只見他上衣右衽,盤發而箍著方巾,裝束與戎胥族人無異,一口商言,面帶英氣,卻笑容柔和,令人心生親近。
「見過淳師,我好多了,淳師不要擔心。」仲牟鄭重道。
見淳夏面露訝色,驪戎氏莞爾:「淳夏,我剛才說甚麼,牟兒醒來便是如此,過往哪曾聽他喚過師氏。對了,想必你也聽戎胥止說起,牟兒驚了魂魄,今後還需你耐心些,為牟兒解說過往之事。」
「這本是夏份內之責。」淳夏應了聲便跪坐在一旁聽母子三人閑聊,時不時插上一嘴,為仲牟說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