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天風姤,殷商初見(12)
王族少學的每一日,仲牟都感到充實,除了滿口老夫的子余和看人低的狗衍,他就好似乾涸的土地,瘋狂汲取著水份。倒是晴姒總在抱怨著無趣,其間又去了二王子宮,自是傷心而歸,漸漸心也平靜下來。
這日下了少學,正值接近傍晚的小食,仲牟被子余拉住,與晴姒稀里糊塗便來到了一座子姓族人開的酒肆。
酒肆中人聲鼎沸,仔細去看,無一不是貴族子弟。見到子余大多認得,一個個起身行禮,除了幾個酒飲已多,神色迷離的。
酒肆很大,侍衛護著三人尋了一處安靜角落,周圍貴族也紛紛避讓遠離。
晴姒剛剛坐下,便嘆道:「都說商人好酒,果不其然,我在殷都見到最多的便是酒肆,也不知每祀要耗費多少秫米,父君也時時釀些來進貢,弄得國中黍糧常常短缺,真是遺禍千祀!」
子余不置可否的輕笑道:「確實遺禍千祀,可這遺禍的始作俑者並非我大商,而是大夏,傳說大夏有位國君叫姒少康,在杜水遇到天女,大約晴姒賢侄女是不如的,那少康便想與她歡好,並提出要娶她為妃,結果美人獻上酒與他共飲,結果他醉得不省人事,醒來時,美人已不見,卻留下這釀酒之法,自此便有了這秫酒。」
酒肆中早有熟悉三王子的侍婢,為他們三人上了吃食,還有一方形酒卣(you)。侍婢更為三人各備了銅觶(zhi),圓腹侈口圈足,更一一舀滿了熱酒。
見子余摘下觶蓋,端起來便一口飲下不少,似乎是口渴飲水一般。
「三王子也好飲?」仲牟驚訝道,他還從未見過孩童飲酒,縱是阿哥那般年歲,阿娘也是不許的。
「賢侄,酒肆為老夫上的果子酒,飲多了也不至頭昏醉酒,自從父君去了,老夫傷心,便常來此解愁。」
仲牟心下腹誹:哪裡是傷心,分明是好奇又饞嘴,見沒人來管他便流連此處。
子余又飲了一口,咂了咂嘴,放下觶才道:「商老今日講『祭祀』,牟賢侄,你怎麼看?」
「子余,你在考較小牟嗎,倉頡就是厲害,畫個牌位祭桿便為『示』,取神主之意,又畫一人跪於神主前祈告,便是祀。」晴姒難得認真聽了授學,此時搶著道。
「晴姒賢侄女,都說了要稱老夫三王叔,或余老!你難得聽了滕老所講,那就再說說『祭』字呢?」
「『祭』字啊,走神了,沒聽到!」晴姒想了想,搖頭道。
仲牟綳著笑,補充道:「『祭』字從肉從又,乃是以手持滴血之肉獻於神主之形。故而『祭祀』便是殺牲以祈告神主之意。滕老不是說嗎,祭祀祭祀,祭得越多,死得越快!氏族如此,諸侯伯如此,大商亦如此!這算不算對神靈不敬之語!」
「如今王族怕是滕老最敢說最敢言,大商光祭祀種類便有百種之多,有以日分的,有以祭物分的,有以祭法分的,不一而足。用禾黍,牲牢,甚至羌奴,所耗糜費,遠勝這些酒釀。就說『周祭』,乃先祖的一種,每日里以彡、翌、劦等五種祀法之一,周而復始輪流祭祀先公先王先妣。自先公上甲等幾位高祖開始,三十餘位先王,二十餘位先妣,祭祀一周三十六旬,幾乎要滿一祀。但『周祭』也僅為祭祀之一,此外更有上天帝神、四方四土、日月風雲雨、山川等諸多神靈祭祀。每一祀王族所費極大,而帝神教更不時以帝神之名鼓動大王,索取無度……」子余說到這裡,恨恨不已。
晴姒也贊同道:「我聽說帝神教以帝神之名在先王喪期強行褫奪他人之奴,烄祭他人之婦,徵佔他人之地。也不知大商是你子姓商族的大商,還是帝神教巫氏的大商。」
「老夫知道滕老曾因此數次向先祖武乙、先王考直諫,削減祭祀所耗,削弱巫人之權,你猜先王考怎麼說,哎……」子餘一邊慨嘆,一邊揉捻著光潔的下巴,「他說,裁決茲用之權還在他手中,巫氏不過代為交通帝神罷了!」
「滕老這麼說,都不見帝神降罪,難道我姑母又說了甚麼不可饒恕的欺神之語不成。」晴姒拍著案幾不忿道,一口將觶中酒飲盡。
子余嘿嘿一笑道:「人禍罷了!」
仲牟左右看了看,擔憂道:「你等言語,聽說最少也要遭鼻舌耳目之刑。」
「烄焚炮烙,肉脯凌遲,又如何?老夫也不會皺皺眉頭。」子余道。
「有老鼠!」晴姒突然指著子余腿旁喊道。
「啊~啊~」子余立時跳將起來,卻聽到晴姒咯咯嬌笑不止,才知上當,沒好氣道,「丫頭大膽,竟戲弄老夫!有甚麼可笑的,老鼠可不認得我三王叔是誰,說咬便咬,自然是更可怕些!」
晴姒道:「子余,你說人禍是神么意思?」
「子衍的母妃雍妃,篤信東母,但老夫知道你姑母卻不信帝神,還曾勸王兄削減宮中祭祀用度,若你等是大巫主,你等希望將來誰成為司婦。」
司婦,便是眾婦妃之主,統管後宮眾婦。(『后』字便是反過來的司,卜辭中有司婦,司母之稱。)
見晴姒沉默,仲牟忙道:「別再說這些,明日便要月考了。」
晴姒從思索中喚回,「牟弟,你是不是想進大學的典冊室,看那滕老所言記載陰陽之說的經冊?」
見仲牟點頭,子余好奇道:「牟賢侄,你想看那《黃帝素女經》,據說那是素女與黃帝有關男女交合之法的對答,你怎會想看這等經冊?你怕是小了些?」
晴姒咯咯笑道:「子余,怎麼這男女之事,說得你好像很懂的樣子!」
「男女之事乃氏族傳承之道,老夫自然懂得,男女睡在一處,可孕育子嗣,我等便是如此而來……」
「素女究竟何人,可以與黃帝論道?」仲牟好奇道。
「傳說那素女,乃黃帝之師氏廣成子的弟子。」晴姒答道。
「廣成子?」仲牟疑惑。
「廣成子你都不知道,讓老夫失望了,廣成子為黃帝師氏,傳說乃活了千年的神人。對了,賢侄,若想進典冊室,每月唯有月考頭名才有那准許。你若真想進入,老夫明日便讓你一讓!不過老夫有個要求,便是將你脖頸所戴的雙眼玉璧借給老夫幾日,如何?」
見仲牟猶豫,晴姒便道:「子余,你又不缺美玉,無論珏、璧,你定是不少,為何想借牟弟這一枚。」
「有些眼熟,但總也想不起哪裡見過,老夫最怕這等回想不起的感覺,故而想借來參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