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八十節 講道理(1)
張寄的脾氣,自然是又臭又硬。
若非如此,也輪不到他來做這個禦史中丞。
禦史中丞,在漢室的地位是僅次於三公,位在九卿之上的巨頭。
但自有漢以來,從未有禦史中丞能夠更進一步,爬到九卿或者兩千石的位置。
基本上曆任禦史中丞,最終的結局,都是很淒涼的。
譬如,北平文侯為相時,禦史中丞張璧就跟著北平文侯衝鋒陷陣,最終因為被牽連,而被罷官。
又如呂後時,禦史大夫周昌任命的兩任禦史中丞,都因為跟呂氏頂牛,而下場淒涼,其中一位甚至晚景淒慘。
但這並不能阻止,數十年來禦史中丞們前仆後繼的跟皇帝唱對台戲。
這是他們的天賦職責。
就像史書之上的晉國史官董狐一樣。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法律和製度就是如此。
皇帝或者外戚你想亂來?
對不起!
殺了我再說!
而跟後世不同,漢室數十年來的禦史中丞,全部都是出自黃老派和法家。
事實證明,不止儒家有清流。
諸子百家都有。
不過,黃老派與法家的清流跟儒家的清流,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們不會去捕風捉影的亂噴。
禦史中丞們每次出手,都必然有著明確的目標。
他們不會為了反對而反對。
不過,這也是漢室的體製所決定的。
其實換了個儒家的人在這個位置上也是一般。
因為,假如你想捕風捉影,為了反對而反對。
那麽,皇帝的屠刀,肯定不會手軟!
區區一個禦史中丞而已!
老劉家連丞相,扶保社稷的大臣,都敢下獄!
你算個什麽東西?
想當年張釋之還名滿天下呢!
先帝一即位,還不得自動自覺的滾蛋?
鄧通富有天下,還不是要餓死?
所以,此刻張寄其實心裏也是忐忑的。
老劉家的皇帝,雖然曆來演技比較好,但真要惹毛了,不要臉皮了,那神仙也攔不住啊!
想當年,太宗皇帝被新恒平忽悠的團團轉,丞相張蒼和禦史大夫固爭之而不得。
最後,還是被太宗強行通過了黃龍改元的詔命!
雖然很快,新恒平就被人拔了底褲,證實是騙術。
但……
其實新恒平沒有被人拔掉底褲,可能事情還要好一些……
黃龍改元,自然半途而廢,太宗皇帝也洗心革麵,再也不談鬼神之事。
然而,丞相張蒼,禦史大夫、禦史中丞全部鞠躬下台。
持續長達十五年的張蒼時代終結。
今天他張寄爭的好,可能下場要好一點。
但一個不小心,就是回家種田,甚至封國被擼,從此變成路人的節奏!
然而……
“法不阿貴,繩不撓曲!”
“吾輩執法大臣,豈懼生死?”
自漢以來,屈原大夫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士大夫貴族。
加之賈誼的早逝,更讓漢室士大夫從內心深處,生出根深蒂固的殉道情緒。
就像賈誼的《鵩鳥賦》中所言: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在不少人看來,自身是無所謂的。
反正遲早要死,不如以自身為燃料,用道理做原料,鑄造出長存萬世的真理之劍。
不過呢,在另外一個方麵,賈誼和屈原的書和詩賦讀多了,感同身受之餘,多半也難免會與這兩位大文豪一般,陷入不能自拔的抑鬱和困倦之中。
除非他們胸中的抱負和理想能夠施展,不然,很多人常常難以活過四十歲。
此刻張寄也是如此。
一方麵,他有些擔憂自己的腦袋和爵位。
另一方麵,他又感覺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真理不能得到堅持,天子做出了錯誤的決定,從而導致朝綱混亂,天下失衡。
到時候就真是百死不能贖罪!
死了也沒臉麵去見先帝和太宗。
隻能以發覆麵!
在這樣的心理情緒中,張寄出列,持芴對著劉徹拜道:“回稟陛下,確有此事!”
“乃尚書錄詔之事,有字詞,用之不對!”他附身拜道:“行文有誤,臣不忍陛下聖德蒙羞,故此駁回!”
這是很正常的。
在漢室,天子永遠不會有錯,假如錯了,那肯定是這個世界的問題。
至少,在大臣,在朝會上,必須如此。
除了皇帝可以自己悔改錯誤,其他人都不可能讓皇帝認錯。
但大臣們也得勸諫啊!
怎麽辦?
於是就出現了許多應對之法。
拿著文法或者語法錯誤說事是最常見的。
因為,中國文字的寫法多種多樣。
即使是古老的甲骨文,一個字,也有多種不同的寫法。
雞蛋裏跳骨頭,總能挑出錯。
即使真的沒錯,蘭台尚書們難道還敢來對質不成?
這套遊戲規則運行了幾十年,君臣之間早就清楚,對方要說的到底是什麽?
所以,劉徹也不跟張寄囉嗦——真要跟一個禦史中丞繞圈子,繞到天黑,估計也沒有用。
劉徹於是直接說道:“朕欲命名匠為官,以勸耕百姓,督導農事,諸卿可有異議?”
既然張寄要反對。
這是他的天賦職責。
沒有辦法,劉徹隻能想辦法繞開他。
在漢室,有一個地方通過的法律和政策,是所有人都沒有辦法阻攔和阻止的。
這就是廷議。
經過百官公議,文武百官列侯勳臣共商,得出的結論,就是皇帝都無法輕易推翻。
至於皇帝臨軒,親自主持的廷議通過的結論,更是可以成為維係數十年的國策!
畢竟,這是群體的意誌,是整個國家和天下的呼聲。
誰反對,誰就是賊子!
誰就是挑戰國家,挑戰社稷,挑戰宗廟。
肯定會被拉出去彈**彈到死!
劉徹話音剛落,張寄立刻就拜道:“臣有異議!”
這也是自然的。
他不站出來首先表達反對,那就是言行不一,就是心懷叵測,就是故意給天子添堵。
罪該萬死,罪無可赦!
而禦史中丞,作為禦史大夫衙門的實際控製者,天下諸郡監郡禦史的大佬,他確有這個資格和能力,首先表達異議。
“卿請試言之!”劉徹站起來說道。
廷議的作用,就是拿來讓人說話。
不讓人說話的政權,是不能長久的。
劉徹也沒有傻到去幹可能沾染上‘獨夫民賊’名聲的事情。
事實上,在一開始他就打算跟群臣好好討論討論這個問題。
事情是靠做出來的,而道理是靠講出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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