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圈套
一處漆黑幽深的密林裏,一個身影閃進了一片茂密的枝葉中。扒開枝葉,露出了一塊光滑完整的樹皮,男子手中結印,樹皮如水紋消失不見,他鑽進樹洞中,封印重新合攏,遮住了洞中景象。
??蕭珵拂去臉上沾染的露水,幽洲八月,夜已寒涼,露水沾衣。他脫去外袍,晾在了火堆旁的樹杈上,隨手拿起石塊上的肉幹咀嚼起來,修長的手指在樹壁上一點,一塊光滑精美的古鏡從裏麵沉上來,一張清冷的臉出現在了鏡中,他停止了咀嚼,手指不受控地撫上了鏡麵,鏡中人抹了個大花臉,滑稽地扮著小藥童,他微笑著撫上那張小臉,阿流,你怎地扮做這副模樣。
??蕭珵內心一片柔軟,阿流無論怎麽變,他都能一眼認出來,多年前她的眼神便刻在了他心上。鏡麵不停變化,蕭珵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手不自覺地握了起來,直到一身紫色華服的女子在月下起舞,四周一片空曠感,他緊抿的雙唇才慢慢舒展。女子融在月色中,踏著歌聲舒展身姿,似水輕柔,似火濃豔,整個人浸入了自己的天地,原本冷淡的臉也露出了一絲笑容,他不禁跟著她笑起來。直到看到女子安然入睡,他才回過神來。
??蕭珵長歎一聲,將沉鏡收了起來。潛入天上人間十五天了,他與樂動樂靜三人這些天一直在調查,然而情況不容樂觀,愈深入就愈心驚,天上人間鍛造了大批武器,武器十分怪異,不像對戰凡人所用,倒像鎮壓法器。境內戒備森嚴,他們潛入第三天便被發現,樂動被囚,他與樂靜在躲藏中走散。見情況不妙,他想離開天上人間回蒼山請求寂天出手,才發現天上人間已被封印起來,他解不了強大的封印,被困在了裏麵。
??天上人間乃是雲中城秘境,可進入其中才發現另有玄機。天上人間實際上被分為了兩層,從前他與樂動樂靜兩人相遇的森林隻是地上一層,上次阿流也被誘入了其中。而地下還隱藏著巨大的封印空間,這處空間十分詭異,裏麵的人們在暗中打造法器,在空間中部,聳立著巨大城池,有工人源源不斷地從林中采集吃食用物送往城中,而據他觀察,地下城人數不多,這些東西隻能是作儲備用。什麽樣的戰爭需要用上數量這般龐大的軍備?
??蕭珵暗自心驚,付煙飛知道地下城的存在嗎?河間宴時雲中城長老阻止眾人進入天上人間,可見天上人間是由長老們掌控,而地下城的存在長老們知道嗎?若是知道,付煙飛處境定然十分尷尬,若是不知,那是什麽人在操控著這股龐大的力量?能夠潛入幽洲空境雲中城,不知不覺避開雲中守衛的視線,還能創造出如此宏大的空間,掌控地下城的一切,此人實力深不可測。
??他必須摸清這裏的情況,這裏藏著一個巨大陰謀。什麽人這般狂妄,敢對付煙飛出手,對四大貴族出手,對幽洲出手?這人莫非是寂天那種瘋子不成?蕭珵甩甩頭,感受著流動的涼風,火光照在他如玉的臉上,發帶的影子映在樹壁上,像一條彎曲的小蛇。
??蕭珵就著枯草躺下,烤著火堆,樹洞外衣袂聲不時響起,那些人當真謹慎執著,追了他十幾日,這半月他過的狼狽不堪,恍惚回到了年少時乞討度日的艱難歲月。他閉上雙眼,沉浸在往事中,火光漸弱,他呼吸漸沉,在輾轉流浪的夢裏看到了高坐在宮攆上的小女孩,她一身白衣,遙望著遠方晴空。那時車馬慢,歲月長,他的一生隻夠望見她一人。
??雲流在一陣吵鬧聲中醒來,光線刺得她眼花,她抬手捂住了眼睛,聽見蘇玉破口大罵:“哪個不怕死的小潑皮,敢把這些個吵鬧物放進朝陽殿來?來人,給我攆出去!”
??鳥類特有的嘰嘰喳喳的聲音傳得滿殿都是,伴隨著一聲聲怪異的問好聲,“嬤嬤好!”“早上好,奴才是小九!”“長公主好,奴才小六!”“小娘子勿惱,爺這就……救命!”那捏著嗓子嚷出來的聲音逗的宮人們不住發笑,追著攆個不停,偏生那不知好歹的東西又叫道:“饒了奴!”
??雲流打開門,滿院子鳥毛亂飛,蘇玉黑著臉追著一隻大頭灰色鸚鵡,其餘宮人們也在攆著鸚鵡,場麵一片混亂,雲流嘴角抽搐,哪個混賬放了這些鸚鵡進來?昨夜裏殿中還好好的,今早弄得雞飛狗跳!
??離朝陽殿不遠的西宮院落中,幾位皇子聚在一起吃茶論詩,唯有一身紅色錦袍的華漫兮來回走動,不停地催著身邊的婁朔問:“如何如何?朝陽殿裏熱不熱鬧?”
??婁朔一臉無奈,一隻夜鶯落在了他手上,他摸摸夜鶯的頭說:“長公主已經起了,朝陽殿雞飛狗跳,一片狼藉……”
??“哈哈,本皇子就知道那些個鸚鵡大有用處,昨日一見,長公主性子沉鬱了些,本皇子特地送去這些小玩意兒給她解解悶!”華漫兮眉飛色舞地比劃著,恨不得立馬衝進朝陽殿視察戰果,卻被夏決攔在了涼亭內。
??夏決揉著眉心,他昨夜輾轉反側,天將亮時才睡下,誰知這小魔王派人來了府上,硬將他請入了宮內,還暫借婁朔一用,美其名曰了解長公主,與她拉進距離。最後偷放鸚鵡的苦差就落到了他這個武藝高強的大將軍身上,他僵著臉把鸚鵡放進了前院,飛快地跑回了西宮大門。
??他不敢想象被蘇玉抓到的下場,迎親回朝走了八個月,除了一路上的狂徒騷擾,蘇玉也功不可沒,親衛們三天兩頭惹惱她,接著便是腹瀉、頭痛、四肢酸軟等疑難雜症,軍醫束手無策,唯有她才能藥到病除,落在她手上的親衛不死也得脫層皮,他本人也著過她的道。
??華瑉遞上一盞茶給他,夏決恭謹地接過,華淩風拈起一顆白子,準確地放在了棋盤上,華瑉皺眉盯著棋盤,黑子被封死了,他伸手抹去棋盤,輕輕拱手說:“二哥棋藝高超,我輸了。”
??華淩風微笑不語,他身旁的華清風開口說:“五哥謙虛了,我們兄弟幾人,唯有你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二哥今日不過是運氣好,恰好昨日得了姬先生的指導。”華清風從宮女手中拿過絹紗細細擦著手,白皙修長的五指修剪得極整齊,食指套著一枚白玉扳指。
??華瑉不動聲色地飲茶,南國煙雨寥味道清新淡雅,一股茶香充盈在口腔中,減弱了心中的不快感。倒是夏決挑了挑眉,大雍皇宮被稱為姬先生的隻有一位,欽天司天師姬無由,姬青離的師父。
??同一時刻品著煙雨寥的還有一人。那人一身正黃宮裝,坐在明德宮中望著淨瓶中盛開的菊花不語。宮外高大的藍花楹樹枝在風中搖晃,光影落在地麵大理石上,顯得斑駁迷離,就像那夜後發生的種種,每每想起亦覺心驚膽戰。
??一身米色裙裝的梵淺端著參湯走到了她身邊,溫聲問:“娘娘,禦膳房送了些雞湯過來,可要用些?”趙元瑾眼神迷離地望著她不語,她有些不解,“娘娘可是身子不舒坦?”
??趙元瑾搖頭,聲音低啞沉重,“去,將寒宮中那人帶過來,哀家有話要問她。”梵淺有些吃驚,“娘娘,那人……”
??“帶她過來!”趙元瑾提高了聲音,太後的威壓立馬迸出,滿殿宮人們低著頭,戰戰兢兢地侍奉著太後。
??如今雲止帝退走南境,與趙將軍帶領的清君側大軍交戰於召陵,趙太後臨朝稱政,既不支援雲止帝,也不聲援趙家軍,朝中形勢不明,京中山雨欲來,人人自危,大臣們每日下朝便關緊家門,固守家中,京都一片蕭條,昔日繁華盡奢的煙華街人影寥落,商販們閑來無事開始織起了絹紗。西京陷落後京都絹紗日貴,貴人們的吃穿用度不停縮減,百姓的生活更不用說了。
??梵淺疾步走來,後麵跟著四個五大三粗的嬤嬤,押著個瘦弱的宮裝婦人走進來,一入殿門便被關上了,婦人被按在地上,趙元瑾冷冷地問:“宋歡,哀家再問你一次,當日可是你親眼所見皇帝與傾雲公主惑亂宮帷?”
??地上的婦人“桀桀”笑起來,嘲諷地看著她說:“太後娘娘英明,奴婢若不是親眼所見,怎敢冒死捅到娘娘麵前。”
??說著從袖中摸出一塊精致的黑色古玉來,細細地用衣袖擦拭著表麵。
??趙元瑾恨恨地盯著她,那塊玉名叫天墨,年少時她與宋歡,其他幾名世家女子入宮拜見,當時的皇後娘娘十分喜愛宋歡,將海外進獻的奇玉賜給了她。若不是先帝與自己青梅竹馬,兩情相悅,今日的太後便是宋歡了。天墨有一種奇妙的能力,能將發生的事記錄其中,而宋歡這老虔婆,入宮赴宴竟溜進了後宮,莫非她以為還能勾引先帝不成?可恨這老虔婆,竟撞見了雲止與傾雲不倫之事,將此事從頭到尾記錄在了天墨中,用來威脅她。
??以先帝對傾雲的疼愛,得知此事必定大發雷霆,雲止會就此失去聖心,太子失德,會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她決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因此立馬軟禁了宋歡,緊急通知了哥哥,趙佩知道此事也大吃一驚,午雲未來儲君,先帝膝下唯一皇子,竟做出這等荒唐之事!
??兄妹二人將天墨中的情形看得分明,趙佩一邊嗬斥荒唐,一邊派人偽造了宋歡意外身亡一事,宋家人糾纏不休。趙元瑾氣的五髒六腑疼,心中怨恨雲流,這般年紀便會勾引兄長,這等禍害非除不可!
??她與胞兄商量在宮中除去雲流,然而此事卻被先帝得知,先帝大發雷霆,要廢了她的後位,削去趙家爵位,趙氏一族流放南疆。她是趙家女兒,怎能看著延續千年的趙氏被毀?迫不得已,她隻能對先帝出手,軟禁了先帝,最後毒殺了他。
??趙太後痛苦地撫上臉,為了雲止,為了趙氏一族,她親手殺了最愛的男人。她恨,若不是傾雲,若不是宋歡,哪會走到今天這步?雲止性倔,寧肯舍棄她這個母後也要維護傾雲,竟將她軟禁起來,而惑亂一事不知何時傳了出去。她氣得食不下咽,幹脆任由雲止去抵抗趙家軍,最後雲止南撤,她臨朝稱政,坐上了先帝的位置。
??宋歡冷笑地看著她,眼中盡是瘋狂,輕聲說:“太後娘娘,奴婢有話要單獨對你說。”趙太後愣住,死死盯著她,死到臨頭還想耍花樣?她倒要看看她有何花招。
??趙太後揮手,梵淺引著宮人們退到了殿外,殿內隻剩被綁起的宋歡和她,趙太後不耐煩地問:“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宋歡突然笑了,笑得詭異邪氣,她慢慢開口說:“太後娘娘,其實,天墨裏的景象是假的,不信你看,”她按住天墨的一角,天墨轉動了方向,對準了兩人,然後慢慢化成了一幅幅畫麵。趙太後驚訝地看著天墨裏的場麵,裏麵她與宋歡正結伴去春宴,兩人笑語盈盈遇到了年少的先帝,可兩人是如今蒼老的模樣,突然先帝身邊的人也一一變化,連傾雲也來了春宴,與先帝同齡!這怎麽可能?
??趙元瑾瞪大了眼睛,天墨裏的畫麵是假的!那雲止與傾雲……?宋歡癡癡笑起來,“不錯,尊貴的太後娘娘,惑亂一事是假的,這不過是個圈套。本來奴婢還擔心以娘娘的精明,難以上套呢,想不到娘娘這般嫉恨天妃,一下便認準了傾雲狐媚呢!”
??趙元瑾臉色蒼白,止不住顫抖,望著眼前陌生的婦人說不出話來,日光照進殿中,細微的灰塵飄揚在了她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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