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銅雀二橋(1)
晉陽的夜,伴隨著汾河的濕氣,涼風習習。中原的五月,暑熱縱橫,有一陣涼風拂過,也是很好的。墨瓦灰牆,昏燈殘巷,古塔長廊,泉池吐芳蓮荷,琴韻古色古香。北方重鎮大都有宵禁,故午夜的晉陽顯得特別寧靜,連笙歌和胡笳都沒有,隻有緩緩飄動的月色和星河。她獨自一人坐於亭上的石階上,一如兩年前正在盼兄長歸來的她,她就那樣蜷縮著,雙臂抱著膝蓋,仰望這星空,兩年來,她隻要有閑餘時間,便會靜看這長夜如水的月華,感受著自己的變化,她知道如今的自己和那年已經完全不同,但是她還是喜歡這樣看著月亮,這樣坐著,她還在想念著親人,希望再相見時,人生如故。
??夜空裝飾了她的眼睛,她也裝飾了別人的窗戶,龍唐正在木窗下望著那位月光之下的女孩子,她仿佛如黑夜般的純淨,一如她的一身黑衣。
??他仿佛看見了濃濃的憂愁籠罩著女孩子,他在猜測她的故事,他猜測了許多膚淺和浪漫的場景,卻不敢向前一問。他並沒有與這樣的女孩子交流的經驗,在這樣的女孩子麵前他也永遠不會是一個勇敢的人,所以,他就一直在閣樓上靜靜的看著,期盼那個女孩子注意到自己,哪怕是驚鴻一瞥,也是值得三千年塵世擦肩地邂逅。
??可她最後卻走了,龍唐隻有伸長脖子目送她離開,在她消失的那個轉角久久地停留,直到身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龍唐大吃一驚,匆忙跳起身來,拔出那把黑色的刀,心中還默默念叨著,什麽人能在著不經意間出現在自己的身後,他怎麽來的?但願他沒有惡意。可當龍唐轉過身時,頓時打消了所有的念頭,站在眼前的,正是那個月光下憂鬱的女孩子,她一身黑衣,身材凹凸有致,麵容精致無比,以前龍唐覺得見過最美的女孩子就是黃琴,而此時此刻,方知坐井觀天也,此等容顏又豈是黃琴燭火之光能比擬,她不是在看月,她分明就是現實中的月亮。
??她笑了笑,說道:“你很喜歡躲在窗戶後麵偷看別人?”
??龍唐尷尬的收起刀,抱在懷中,微微垂下頭,滿麵通紅地說道:“我……我大約是……是被今夜的月色吸引,豈知碧海青天,棲於庭院中更有比月色更引人的容顏。”
??女孩子輕輕哼了一下,不屑地說道:“油嘴滑舌。”繼而目光一晃,直直地凝視著龍唐手裏的刀,鄭重地說道:“我認識這把刀,看你這病怏怏的樣子,想來你就是近來江湖聲名鵲起的漠北病狼吧?”
??龍唐看了看手中的刀,輕輕地掩著鼻息輕咳了兩下,頗為莊重地回道:“姑娘見笑了,漠北人總喜歡用狼來稱謂別人,在下本領低微,成名純屬偶然。”
??女孩子笑了笑,回道:“這世上可沒有那麽多偶然的事。盛名之下,定然無虛。你一定有你應該成名的優勢。”
??龍唐尷尬的笑了笑,不知該如何作答,片刻之後才說道:“那我重新介紹下我自己,我叫龍唐,漠北人都叫我病……”
??“等會兒,你為什麽要叫龍唐。”女孩子打斷了他的話,以一種匪夷所思的神情望著龍唐。
??龍唐略顯尷尬,頓了頓,說道:“我原本是川東人,本姓唐,身逢大難,被家師龍邕所救,故家師取名為龍唐。”
??“尊師可真是頗有膽色,竟然將唐置於龍之後。”
??龍唐被女孩子的盛氣淩人所折服,弱弱地說道:“家師的意思是讓在下將來認祖歸宗後再改回原姓。”
??“令尊是誰?”
??龍唐未料到女子會如此直接詢問,但很多事他早已封藏於胸,於是尷尬地撓了撓頭,回道:“心懷舊事頗有不忿,我可以不說嗎?”
??“那你可知道我是誰,家父是誰?”
??“洗耳恭聽!”
??“家父唐木,我叫唐驀秋。你既然是川東唐家人,想來身份不會比我更高,那就認祖歸宗,當我的奴仆吧,正好我缺少一個幫我幹活還能保護我的人。”
??“可是……”
??“你不願意?”
??龍唐又好氣又好笑,冷冷回道:“我為什麽要當你的奴仆,我不是我那該死的父親,我更不虧欠唐木叔叔的後人。”
??唐驀秋翻了翻白眼,說道:“你應該聽說過我的名字吧。”
??“少時之事,略有印象。”
??“那就好,既然你不願意,那我有一個辦法,我們打一架,你若打不過我,就當我的奴仆,一切聽我吩咐,直到你能戰勝我或者我不要你了為止,當然,你若不敢我也沒有什麽辦法。”唐驀秋說完,冷冷一笑,一臉不屑地看著龍唐青一陣白一陣的麵色。
??“我有什麽不敢,不過我有個問題,你為何一定要讓我當你的奴仆?”
??“因為你是川東唐家人,子承父業。其他人可沒有你這麽幸運。”
??“我……,那動手吧。”
??唐驀秋輕輕一轉,仿佛如一朵雲一般,輕輕飄出了窗戶。龍唐緊隨其後也跳出了窗戶,夜色下,月光下,閣樓頂上。一個高傲的女孩子,一個憤怒的年輕人。
??刀,那把如黑夜的刀仿佛無處不在,從四麵八方向著女孩子傾襲而去,仿佛如同黑夜的惡靈般,借著夜色的偽裝,露出了猙獰的爪牙。唐驀秋就赤手空拳,手指捏著劍訣,傲然站在原地,幾個隨意地彈指,幾縷寒冷的劍氣便輕輕鬆鬆將龍唐的刀逼退。龍唐從未到過中原,也沒有接觸過中原的高手,但他萬萬沒料到年紀輕輕的唐驀秋竟然已經是江湖一流高手,偏偏就讓自己遇到了,就在頃刻間,那些屬於他的榮譽和自信便訇然坍塌。龍唐曾以為中原武林如同漠北,他一把刀便足以闖出聲名,可殘酷的事實卻告訴他,他還是太年輕,更缺少太多的經驗。一個比他自己還年輕的女孩子,輕描淡寫的便破解了自己引以為傲的刀。劍氣,冰涼的劍氣,雖值夏夜,龍唐亦覺得奇寒徹骨,不由得寒毛豎立,打了個冷顫。當然,他不知道唐驀秋這一年多經曆了怎樣的困境和死局,她不隻是家學淵源,她曾被困在昆侖山的冰洞中一個多月,吃了一個多月昆侖冰川中的至寒之魚,才自我揣摩,練就了寒冰護體真氣,那些生魚的腥臭至今仍然存在於她的鼻息中,以至於很長時間內每次看到魚便隱隱作嘔。
??唐驀秋輕輕的轉了轉身,微微側對著龍唐,說道:“你還打嗎?”
??龍唐呆呆地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唐驀秋笑了笑,說道:“那你可要聽話哦。不然我會打你的。哈哈哈。”
??龍唐積悶於胸,憤憤地回道:“願賭服輸,唐姑娘,有事請吩咐。”
??唐驀秋邪邪一笑厲聲回道:“叫我主人。”
??龍唐咬著牙,憋紅了臉,說道:“是,主人。”
??唐驀秋笑了笑,說道:“可真聽話。那本主人就公布下咱們接下來的行程。我們先在本月月圓之夜前趕往鄴城參加武林大會,然後我帶你重歸故土,據聞家兄已經重建了平都城,我想回去看看。然後咱們再沿江而下,繼續闖蕩江湖?”
??“敢問主人,我能為你做些什麽?”
??唐驀秋想了想,回道:“跟著我,聽我吩咐。”
??“那主人,您老人家現在可有吩咐?”
??唐驀秋輕輕邁步向前,拍了拍龍唐的肩膀,說道:“各回各家,睡覺。明日,本小姐請你吃晉陽最上等的美味。”言罷,一個輕輕地騰挪,便消失在了黑夜之中月光之下,隻留下一陣淡淡的清香,引人入勝。龍唐胸中頗為煩悶,但也有絲絲的僥幸之感,能陪在這樣的絕世美女身邊,那是多麽榮幸的事情,長夜輾轉,他突然想起那位神仙叔叔,突然頓悟,我不就應該好好照顧神仙叔叔的後人嗎?盡管小姐那麽的紈絝,但是能好好保護她,也是件心儀之事,念及此,心情頓時平複了許多。長夜漫漫,龍唐覺得自己應該多些磨練,跟著大小姐這樣的高人闖蕩江湖未必是件壞事,漸漸的,曉星西沉,龍唐才酣入夢中,美夢。
??一夢黃粱,才知身入鄴城。古城,上古之城,南臨漳水,南距黃河不過數百裏,一片平原。西倚巍峨太行山,北達邯鄲,東控著整個冀州平原,自古乃冀州中心大城,控鄴城者,控河北,千百年來,繁華無數,漳水畔,高台築,銅雀金鳳冰井三台巍峨,台高十丈,有屋百間,台下又建五層高閣,離地二十七丈,閣頂一栩栩如生的銅雀,銅雀高一丈五,目視長空,正欲展翅翱翔,三台間有高橋相通,三台下,是玄武池,漳水從銅雀台下暗門入池,池方圓千丈,類於江南大湖,可操練戰艦水軍。
??銅雀台,建安七子,曹子建曾在此豪飲賦詩,乃千古文人歆羨神往之地,今日,卻被一群武林人士鳩占鵲巢。吳晴領著琴簫書畫四公子於閣上賞夕陽之景,隻見玄武池夏荷飄搖,數十丈外漳水緩緩東去,殘陽鋪在池中,染紅了一大片波濤。夕陽是美的,美得破碎,美得讓人心碎,在這樣的美景麵前,一切都顯得空洞,隻有王子安那一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才能讓人想起遠方和未來。吳晴年近四十了,卻更添百般風韻,她舉手投足間亦能捕獲任意一個男人的芳心,如同這燦爛的夕陽,打在水麵上,誰也看不出湖麵那淺淺的滄桑。這麽多年,要保持那完美的身姿,她一定很努力,下過很多苦工,所以世人依舊能看見她還是那樣的美,但是誰都知道,夕陽終會西下,有誰能夠脫離歲月,又有誰能夠辜負歲月。四位公子仍然英俊瀟灑,風度翩翩,他們登臨高閣,彈琴,吹簫,書寫詩歌,鐫畫美人,和往常一樣,自顧自地欣賞著美景,隻是,那丟失的半邊耳朵,是他們唯一的缺失和遺憾。
??龍業似乎從未欣賞過這樣精致壯闊的中原建築和美景,和身側的龍將佇於高台之上,看得如癡如醉。他們喜歡這樣的高閣,布局優雅,卻彰顯大氣的高閣;喜歡這樣寧靜的水,柔柔軟軟,細膩款款如南方女子漫步的水;更是第一次見到像吳晴一樣的美人,那個仿佛開啟了他另一種人生的美人,就距自己不過數丈,他不時的餘光早已將那驚世絕倫的身段看得真真切切,如欣賞一座漠北王城西麵巍峨的雪山,一朵夏日飄過的白雲,一朵深宮中精心嗬護的牡丹花一般的認真和細致。他是如此的著迷,她的每一個舉動,哪怕是手指微微一動,便能在龍業心中撩起巨浪滔天,年近不惑的他才終於知道什麽叫做不惑,龍業覺得這是愛情,人生若隻如初見的愛情。他就假裝若有若無地窺視著,似乎將那那動人心魄的靈魂深深藏在了自己的腦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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