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玄鐵打製的馬車在道路上飛馳,後麵緊跟著數十騎隊列森嚴的甲士,拉車的白駿馬身上沾滿泥斑點,好似奔馳了許久,舌頭吐出嘴外,不斷甩出白色的唾沫。
路兩邊都是衣不蔽體的流民,麵有菜色,無目的地遊蕩著,雙眼無神地望著飛奔的馬車。
“刁民!滾開!”一聲暴喝自車隊中傳來,為首的一名騎士緊勒馬韁,座下駿馬長嘶著立起,堪堪避過突然出現在行進道路上的一名難民。
“鬥赤!發生何事?”馬車裏有人聲傳來。
騎士控著馬行到馬車旁,掀開麵甲,露出一張年輕甚至有些稚嫩的臉,臉上還帶著憤恨鄙夷的神情:“世子,這群刁民太擋路了,差一點被我踩死,呸!短命鬼!”
騎士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罵道。
馬車的簾幕被坐在裏麵的人掀開,陣陣熏香氣飄逸而出,坐在裏麵的是個孩子,身著深青色的華服,繡滿似鳥似虎的神獸,他滿頭黑發用一根荊條束起,手上拄著一把帶鞘的長刀。
“世子,照這速度,估計還有一天。”鬥赤略帶懊惱的甩了甩頭。從郢都出發已經五天了,盡管一日行了六百裏,如今還有一天的行程,叫人想想就沮喪。
車裏的孩子閉著眼,身子隨馬車的顛簸而起伏,好似老僧入定。過了好一會兒,在鬥赤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他突然出聲問道:“這次隨我出來,可有不滿?”
鬥赤愣了愣。
“孤第一次離開郢都,你也是吧,一下子去燕京那麽遠的地方,不出意外的話,家裏的爵位是沒有希望了吧。”
“沒……沒有。”鬥赤咬著牙搖頭,“本來也是庶子,那些家業……早晚都會傳給嫡子的。”
世子沒再說什麽。他拉上了車窗,清冷的聲音傳了出來,帶著一絲決然,和野獸被逼到絕路時的狠厲:“既然我們被擠了出來,就好好的在燕京活下去,早晚有一天,鬥赤,我會帶著你們重新回到郢都,把我們本該有的、還沒有的,一樣一樣.……奪回來!”
鹹亨十一年,各路諸侯世子盡數入京,亂世的權謀之爭、骨肉離散的鬧劇,逐步侵入曆史的軀殼。烽火,在幾個孩子的身上開始燃起,最終卻形成了燒穿蒼穹的熊熊大火,後世的史學家在研究這一段曆史時總感歎命運的奇巧,本是燕王朝用來鞏固風雨飄搖的統治的舉措,卻成為了燕京朝廷的最後一道催命符。
二月十六,夜,星辰從北方升起,鐵青色的光普照大地,相傳這一天星宿之神將傾盡神力灑下光輝,為在外遊蕩的浪子照亮回家的道路。
嬴鉞趴在桌子上,無聊地拿著一根木簽挑著桌上的蠟燭,燭火忽明忽暗,照得他的臉色也陰晴不定。
從小嬴鉞就是一個文文弱弱的孩子,秦人的悍勇在他身上似乎不見蹤跡,在與北荒蠻族相互影響嚴重的雲煌,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已經可以騎著大馬在草原上飛馳,遇到喜歡的女孩子就促狹的吹著口哨,最後被女孩子的父親狠狠地抽幾鞭子,哈哈大笑著揮舞馬鞭。
而他卻一直憋在小木樓裏,父親出征時他便望著草原發呆,父親回來之後他也隻是草草地請個安,又回到自己的小屋子裏,一呆就是一整天。
他最愛聽雲煌草原上的風聲了,清晨時風夾雜著青草與花的氣息,穿林拂葉而來,在每一塊石頭、每一扇窗戶上留下印記,冷不丁撞入一個人的心底,一呆就是一個季節。
可是,在燕京……月亮都被高樓遮住,夜晚的時候隻有寂靜,頭一次覺得風的聲音會這麽枯燥無味,每日的繁華如煙花般一觸即碎,碎作一地寂寞的剪影……寂寞……
“呐……小弟。”窗外突然傳來女孩子軟軟糯糯的聲音,還夾帶著一絲背著大人偷糖吃的激動。
又來了。嬴鉞一把關上了窗戶,自從三天前來到燕京住進這座小樓裏後,每晚上都會有人在他窗戶外麵喊他出去玩。
“小弟~出來玩嘛~”女孩子的聲音仿佛繞著屋子打轉。
不聽不聽。他腦海裏不斷閃過黃媽說給他聽的燕京怪談,什麽官宦人家的公子夜晚在書房裏溫習功課,聽到外麵有女人的聲音呼喚自己的名字,開了門卻看見一隻狐狸人立在門前,咧著嘴露出一口尖牙.……他住的小樓在禁宮偏僻的角落裏,平日裏隻有幾個小黃門提著燈籠巡夜,或者扛著鋤頭除雜草,隨自己前來的護衛被安排在了燕京郊外的兵營裏,以免諸侯子弟調動私兵擾亂京城秩序。
他這麽想著,舉著燭台鑽進了被窩裏,用被子把自己緊緊裹了起來,兩隻眼一直盯著窗口。
好長時間,女孩子的聲音逐漸消失了,外麵的風聲又大了起來。
他出了口氣,以為從妖精爪下逃過一劫,剛走回桌案前,卻突然聽到風裏傳來細微的抽泣聲。
“救命!啊!救我啊!”有人在外麵的夜裏邊哭邊呼救。
風在一瞬間變得狂亂了起來,女孩子的聲音在風裏起起落落,像一隻被樹枝刮傷翅膀的鳥,哀嚎著躲閃著,卻仍然不由自主地向著地麵下墜。
燭台被嬴鉞攥得吱吱作響,他咬著牙,顫抖著手不知道是不是該推開那扇窗戶,心中有聲音在低沉而快速地催促他去救人。
風突然停了,女孩子的聲音也隨之消失。萬籟俱靜。
他一把推開了窗戶,從桌上爬了出去。
數十年後他回憶起當時的畫麵,鵝黃色衣衫在風裏翩翩起舞,女孩子悄悄地站在窗戶外麵,淡金色的月光流轉著照在她的臉上。
他在那一瞬間呆住了,那雙黑色的眸子裏有著他從未見過的天光雲影,他的心裏突然有什麽東西跳了一下。
“喂喂喂,看夠了沒有!”
女孩子跺了跺腳,臉上逐漸泛起一陣紅暈。
她嘟著嘴,突然湊近了嬴鉞,“撲”的一聲,吹滅了他手裏的燭台。
“好不容易把你叫出來,是來陪本.……我玩的,別木著個臉,跟個小老頭似的。”女孩子喊道。
“你叫什麽?”月光下,女孩子歪著頭問。
嬴鉞愣愣的看著她,舉著一個熄滅的燭台,他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她在問自己的名字。
他突然傻笑了起來:“嬴鉞,父親都叫我阿鉞。”
他說完那句話才發現自己在笑,趕緊捂住了自己的臉。
“阿鉞?那我也叫你阿鉞了。我叫小樓。”
“真的名字?”嬴鉞疑惑。
“就叫小樓!”女孩子斬釘截鐵地答道。
“那我也可以叫你小樓嗎?”嬴鉞問道。
“可以啊,哎呀你捂著臉幹嘛?像個小女孩兒似的,”佟千樓上前扯下了嬴鉞的手,看著他略顯柔弱的臉,眼睛裏寫滿了怯怯的情緒,但也有交到朋友的喜悅,隻是一絲喜悅,雀躍在瞳孔深處。
她突然笑了起來,拽著嬴鉞的臉往兩邊扯,直到他呼痛才撒開了手:“笑一笑啊,以後見了我都要這樣笑哦,不然.……”她亮了亮自己的小拳頭:“小心我揍你!”
嬴鉞點了點頭,然後突然反應過來有些不對勁兒.……麵前這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女孩子,在他窗外接連騷擾了他三天,又假裝呼救把自己騙了出來,現在卻在這裏教訓自己,以一副大姐的語氣?
女孩子見他臉上凝住的表情,知道了他在想什麽,“噗”地笑了出來:“和你鬧著玩兒的,生氣了?”
女孩子撲閃著大眼睛看他,他感覺臉上好像突然燒起了一團小小的火焰。
“沒有沒有,我沒生氣。”
“那就好,走,我們去看月亮,我知道個好地方,在那裏看月亮就好像要碰到似的。”女孩子拉起了他的手,溫溫軟軟的感覺從手上一直傳到心裏,他不由自主的跟著小樓跑了起來。
而小樓卻突然停住了,轉過頭來問:“呐……過了今天,你不會忘了我吧?”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低垂著頭,好像非常害怕被人遺忘,又好像已經被人遺忘了很多次,被那些一起歡笑過流淚過一起吹過風看過月亮的人,遺忘了很多次。
“不會。我會記得你的,佟千樓,小樓。”不知怎麽的,嬴鉞鄭重其事地回答。他看著女孩子因為這句話而逐漸開心起來的臉,隻覺得自己也開心了起來,看著她低著頭一言不發的時候自己心裏也突然難過得要死,想要……想要上去抱一抱她,在她的耳邊輕聲說不要害怕,我會一直陪著你的,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他們牽著手跑了起來,女孩子的臉在月光下閃著青春的光,那時他還不知道什麽是“青春”,隻是覺得,這樣的表情十分美好,美好得讓人不忍遺忘。
禁宮,望犀閣。
月亮好像一輪玉盤,被絕世名匠傾盡畢生心血雕琢在一片夜幕裏,用海底的明珠點綴周圍作一閃一閃的星子,星與月躲閃過白天的光芒,如今在黑暗裏重逢。
少年與少女並肩坐在望犀閣的飛簷上,身邊是寓意著吉祥的小獸,夜風吹動他們的衣襟,他們蕩著腿,一言不發。
嬴鉞看著身旁女孩子黑色的發絲悠悠的起落,發著呆。
小樓拉著他來到望犀閣,原本守門的兩個小黃門看到她之後,冷峻的臉瞬間變得和藹可親,甚至.……還有一絲諂媚,好像草原上獵狼的犬見到了騎馬的主人,立刻吐著舌頭來到她腳下轉圈。
他們進來後徑直上了屋簷,一直都是小樓帶路,她好像對此十分熟悉,嬴鉞想著她以前一個人孤零零的穿過偌大的禁宮,孤零零的坐在屋簷上吹著風,孤零零的看著月亮,身邊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一想到這些,他的心裏就難過起來。
“阿鉞,你們那裏,有沒有這樣的月亮?”小樓悠悠的問道。
她扭過頭來看著嬴鉞,眼裏滿是驕傲。在她心裏,燕京的月亮是整個大燕最漂亮最圓的月亮,燕京人也用行動答謝這上蒼的恩賜,每當月圓之時便有文人飲酒作賦,街頭花燈三日不熄,身纏綾羅的歌姬在樓頭狂舞,樓與樓之間牽起細線,她們在上麵羽衣翩翩。
“有的,雲煌的月亮更圓,連上麵的斑點都一清二楚。”嬴鉞答道。
小樓略有些氣餒,她隨即又指著那輪明月說:“那……你看這像什麽?我看像是一隻兔子在月亮上吃草!”
“沒有,父親和我說過,那是仙子在月亮裏跳舞。”嬴鉞疑惑地看著她。
“真是呆瓜,你父親是騙你的,哪有什麽仙子?”
嬴鉞臉一紅,反駁道:“那也不會有兔子,世界上沒有能飛的兔子!”
他又垂下頭去,悶聲說:“我沒有母親,小時候每當我問父親母親去了哪裏,父親就抱著我指著月亮說母親在月亮上,她是月亮中跳舞的仙子……可是現在,他不再那麽說了。”
夜風轉涼,襯著少年低沉的話語,小樓打了個哆嗦。
她小心翼翼地湊近嬴鉞,問:“那……他為什麽不那麽說了?因為你犯了錯?我每次犯了錯,父親就不理我。但其實我知道他隻是裝個樣子而已,你父親應該也是……”
“不。因為那是假的,我知道。”嬴鉞打斷了她,“其實,我母親早就死了吧。”
他小聲說:“我早就知道了。”
他低頭抹了抹眼睛,突然感覺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小樓從旁邊跳了起來,笑道:“兔子不會飛,但我知道有東西會飛。”
“什麽?”
“小鳥啊!”小樓眨著眼睛,清澈的眸子裏映出狡黠。
嬴鉞愣了愣:“當然,小鳥肯定可以飛,雲煌的大雕甚至能飛過一個山頭呢。”
“笨蛋!”小樓在他頭上使勁打了一下,看他吃痛捂住了頭才滿意的收回了手,“我說的是木頭鳥,你見過嗎,木頭做的哦!隻要拉一下,能飛三天三夜呢!”
“隻要你不哭,我明天就帶你去看,怎麽樣?”小樓說。
“我……我哪有哭!”男孩子的自尊讓嬴鉞瞪著通紅的眼小聲喊道。
“這麽大了還哭,不害臊。”小樓在臉上刮了刮,向著嬴鉞吐舌頭。
遠處巡夜的黃門敲響了報時的鍾,幾隻在樹上棲息的飛鳥被驚起,亂叫著飛走。
“不早了,跟你玩了那麽久,困死我了。”小樓打了個哈欠,向嬴鉞揮了揮手,“回去睡覺吧,明天晚上記得給我開門啊。”
她爬上屋脊,蹦跳著離開,在月光真的像是一隻兔子,輕盈的身體充滿了活力。
嬴鉞看得呆了,反應過來時小樓的身影已經淡的像虛無的影子。
歡樂的晚上,他心想,女孩子的出現讓一切鮮活了起來。
“少將軍,少將軍,該起床了。”
一隻手推著嬴鉞,不斷地搖晃。
是黃媽嗎?嬴鉞迷迷糊糊的向後揮手,想要再睡一會。
搖晃的手力度變大,那個聲音也逐漸尖厲起來。
“少將軍!陛下宣各位公子進宮!不得延誤啊!”
陛下?整個大燕能被稱為陛下的隻有禁宮裏的皇帝了吧……皇帝……不!
嬴鉞一個激靈,想起自己現在正在燕京禁宮裏,而不是在雲煌。他翻身下床,一隻手攔住了他。
“哎喲我的少將軍,這是去麵見陛下,您不能就這樣去啊。”尖銳的聲音再次響起,,一個麵白無須的老黃門麵帶焦慮的轉頭大喊,“來人,更衣!”
門外似乎早早就有黃門侍立,聞言立即湧入,他們手中各自拿著衣物,老黃門一聲令下便開始為嬴鉞穿戴。
“公公?這些是?”嬴鉞像個木偶一樣被黃門打扮,這些衣物繁瑣複雜,繡滿綺麗神秘的花紋,嬴鉞見所未見。
老黃門抹了把額頭上的汗,一邊催促穿衣一邊答道:“少將軍未曾來過燕京,這些是麵見陛下時穿的禮服,可不敢怠慢,您起的又晚,奴才們隻好冒犯了。”
一頓穿衣打扮竟一個時辰,完事之後老黃門領著嬴鉞出了院子,穿過數重門闕,最後停在了一扇朱漆鎏金銅釘大門前,老黃門躬了躬腰:“少將軍,到了。記得進門後向右走,與您同齡的人站在一起就好。”
“公公不隨我進去嗎?”嬴鉞問。
黃門苦笑:“貴人們的事,奴才不敢過問。”
嬴鉞目送著那個老黃門弓著腰漸行漸遠,推開大門走了進去。
進了門又是一番天地,白玉磚石鋪成一片,緊挨著門的是空曠的平地,前方有階梯逐漸延伸,兩側欄杆上飾以威武的盤龍,階梯盡頭一座巍峨高大的宮殿拔地而起,朱紅色的磚瓦好似赤炎籠蓋,廡頂之下是密密麻麻的溜金鬥拱,飛簷上布滿青綠色的銅獸,整座殿身以金磚砌成,盡顯雍容華貴之風度。
此刻玉階兩側業已立滿朝野官員,朱紫緋綠的官服次序排開,嬴鉞從未見過如此場麵,呆呆站著,忽然覺得袍袖一拽,不由自主的轉身,一個同齡男孩拉住了他的手,示意他隨自己走去。
男孩同樣身著繁瑣禮服,不同的是他腰間掛著一柄連鞘長刀,頭發被緊緊束起,使修長的眉眼略有變形,顯得整個人多了些陰柔氣。
嬴鉞隨著男孩向人群右側走去,身後門口處不斷湧入人來,定睛一看竟大多是同齡人,都身著禮服,或配儀刀,小者似嬴鉞,大者已加冠。
“哎喲!”麵前的男孩突然站定,嬴鉞措不及防,一頭撞了上去,男孩頭也不轉就低聲喝道:“笨蛋!你要害我們嗎?”
男孩說完之後似乎覺得語氣重了些,於是放緩了語氣說:“這可不是兒戲,這是在麵見.……”
他話沒說完,一個黃門從宮殿裏緩步而出,清了清嗓子高呼:“上朝!”
這一嗓子嘹亮悠遠,雖然是黃門,聲音卻喊出了一股陽剛之氣。
人群一陣騷動,沒過多時,前麵的官員帶頭,整個隊伍緩緩向宮殿走去。
還未臨近,便已聞得熏香陣陣,幾入閬苑仙宮,又聽得瑤笙錦瑟,急管繁弦,少頃,玉磬一擊,八音俱寂,先前的黃門停在了宮殿門口。
嬴鉞隨著眾人緩緩步入宮殿,隻覺得眼前一晃,大殿內一切都由黃金鑄成,四麵是雕龍畫鳳的梁柱,正中央階梯上安置著一張龍椅,後麵數名姿容豔麗的宮女手執日月扇靜立無言。
他呆呆地四處張望,見諸位朝官迅速準確的找準了自己的位置,大殿內一時之間寂寥無聲,他也縮著頭跟在剛才幫了自己的男孩身後。
不知道站了有多久,大殿內出奇的安靜。
就在嬴鉞昏昏欲睡時,幾聲咳嗽打破了寂靜。
“今日的朝會,怕是要散了。”說話的是一名身著紫袍的朝官,腰間配著金魚袋,頷下蓄著三綹長須。
這是一名三品朝官,職屬諫議司,上諫皇帝,下劾百官,久不見皇帝上朝,憤而發此言論。
“噓!”他身旁有人輕聲說,“逸軒慎言!這可是議論君上啊!”
逸軒臉色變了變,憤憤甩了下袍袖,抱著胳膊不發一言。
這隻是個開頭,朝官們開始紛紛議論起來。
“今日不知陛下又有何借口?”
“算起來,一旬未有朝會了,怕是又積累了不少國務。”
“這可是諸侯公子進京麵聖的第一天啊,陛下如此作為,實在是.……”
“那又何妨?一群質子!無甚用處!”
人們紛紛看向嬴鉞所在的一群少年,眼裏帶著一絲鄙夷。在家囂張跋扈慣了的貴公子們如今像是霜打的茄子,都垂著頭一言不發。
嬴鉞偷偷抬頭,看見同齡人都委頓不振,隻有他身前的那個孩子仍倔強地昂著頭顱,手按在腰間刀柄上,像是要拔刀決戰的死士。
“那個孩子.……是楚國的世子吧.……眼神可怖。”
“誰允許他佩刀入殿的,那可不是儀刀啊,侍衛都是擺設嗎!”有人震怒。
“不……那是……天下雲啊!”
人群嘩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把刀牢牢鎖住,不敢置信、驚詫、恐懼種種感情融為一體,像是一個劇烈收縮著的心髒,猩紅的血液四處飛濺。
天下雲,世間名刀之一,或者說,是世間妖刀之一。不同於其他刀劍,天下雲似乎被賦予了某種詛咒,但凡其出鞘,天下必有血災橫禍,死傷無數。五十年前北荒蠻族南下,秦地失守,生靈塗炭之時,天下雲曾現身一次,給天下帶來的卻是殺戮與紛爭,骨肉離散,血流漂櫓。《四海刀劍譜》對其評價為“古之利器,上可斬九辰之星,下可斷黃泉之路,如風靡草,威服九區。”
可是嬴鉞並不知道這些東西,他隻是看著那個孩子和他腰間的佩刀,所有孩子都縮在那個孩子身後,他像是一隻護崽的母雞,用尚未成熟的羽翼庇護身後的一切。
他突然有了一種被保護的感覺,久違的感覺。他選擇直起身來,盡管麵對著一群陌生大人不善甚至鄙夷的目光,他的腿略微顫抖。
孩子轉頭看了嬴鉞一眼,眼睛深深的望不到底。
“肅靜!肅靜!”
門外侍立的金瓜武士不知何時進了殿,手中長杖重重頓地,巨大的聲響讓朝堂之內瞬間回複安靜。
“陛下今日龍體微恙,還請諸位大人離宮回府,朝會改日舉行。”先前喊話的黃門從龍椅後的帷幕裏鑽了出來,他用拂塵指了指朝官隊列,“衛相,勞煩您跟咱家走一趟。柳將軍,諸位世子就拜托您了。”
“退朝!”他高喊。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群臣跪地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