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六章 濁酒
一個早已作古的人,且還是早就知曉心中情意的人,謝潮生覺得他的死法其實很是合乎情理,但夢中親眼所見,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更深露重的,也莫要打擾了旁人,你收拾了便好。”謝潮生輕聲說道,算是吩咐,也是提醒。
是在告訴香櫞,這裏不是山陰,離她們住的地方不遠處,還有郗夫人。
若是真的鬧出了什麽動靜,可不是她說壓就能壓下去的。何況,這裏是琅琊王氏在建康的宅子,住著多少琅琊王氏的族人也說不定。
真是要鬧起來,隻怕明日就又有傳言了。
香櫞一個機靈,垂首斂目,再不敢多說什麽。
謝潮生滿意的頷首。
有這樣一個好眼力見兒的使女,以後的很多事情,想必都會輕巧許多。
謝潮生安安靜靜的靠在床頭上不說話也不動,香櫞咬了咬牙,心裏一番糾結之後還是什麽都沒有說。她能說什麽?就是她說了,謝潮生也不會聽。
謝潮生能想什麽呢?無非就是之前那個人的點點滴滴。
謝臨是她在戰場上遇見的,那時候對方還隻是個伯長,謝潮生自己也沒有好到哪裏去。是在後來一次又一次的戰鬥之中,兩個人才開始有了更多的交集,慢慢的動了真心、直至最後一起赴死。
卻始終沒有人提起成婚這件事。
彼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基調早就已經確立了。士族更是以和寒門通婚為恥辱。
陳郡謝氏那時候雖然遠遠算不上是頂級的士族,但是更斷然不可能和一個父不詳的寒門子弟通婚。
謝潮生心裏更是清楚,她參軍本來就是想要通過掌握兵權來提高整個陳郡謝氏的地位的,自然不可能在如此重要的關頭做出匆匆把自己嫁給一個寒門子弟的事情來。謝臨似乎也知道,故此,這件事就一直都沒有人提起。
謝潮生模糊記得,白宸曉得這樁事情之後還曾經警告與提醒過她,說她斷然不能嫁給謝臨。
謝潮生沒有把白宸的話放在心上。
且不說她不會嫁,就是要嫁,也不會是現在。那一番告誡,直接被她丟到腦後去了。
若是給予足夠的時間,謝臨未必不能憑借自己成為士族,到那個時候,阻攔在他們麵前的問題自然也就不是問題了。他們當初,誰都沒有把話放在明麵上講過,卻是誰都心照不宣。
而今夢到了那般慘烈的死亡,謝潮生才開始有些後悔。後悔那些話曾經隻是放在心裏,卻沒有說出口過。
斯人已逝,謝潮生突然間有些迷茫,她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已經不知道應該去做什麽了。
她所習慣的生活方式顯然已經離她而去。她曾經想要的東西更是已經經過兩代人的努力成了現實,而她曾經想要守護的、甚至僅僅是熟知的、和她同時代的人都已經化成了一抔黃土,謝潮生突然間發現,她已經是孑然一身了。
那,她存在的意義是什麽呢?在她所經過的所有事情都變成紙上散發著墨香的一行行文字之後,她存在的意義是什麽?
她甚至,有些迷茫於自己的存在。
因何而存、為何不死。
因有而無,無中生有。
她自己又是什麽?
她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是什麽,又是不是真是存在的。或者說,這些事物都隻是大夢一場?
陳郡謝氏信奉儒學,可是她的兄長偏偏於玄學之上有不低的成就,謝潮生偶爾會聽到一些謝鯤的言論,難免也會受到影響。
從前不過是聽聽就算了,不一定當真,隻是現在,謝潮生便是不想要當真,有些東西依舊在她腦海中不停的浮現。
她是假的,還是這個世界是假的?亦或是,他們都是假的?
玄學也是道家,修的是今生,她如若是真是存在的,是不是要去看看佛寺裏看看?
謝潮生腦子裏近乎天馬行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
“女郎……”一個怯怯的聲音打斷了謝潮生。
謝潮生循聲望去,就看見擺放在她床前的屏風後頭彈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來,正是香櫞。
“您還不睡嗎?”自從莫名其妙跑到了這具身體裏之後,謝潮生一直沒有在晚上的時候還不睡過,而今才突然間發現,她的視力似乎比常人強多了。
正常人在此刻多半隻能看見一個腦袋,而謝潮生確能看清香櫞麵上清清楚楚的一點憂慮和微微皺起的眉頭。
這不是正常人能有的好目力。
哪怕是曾經的謝潮生自己,也未必能達得到。
謝潮生心裏一陣驚濤駭浪。
人對自己的身體是最了解的,謝潮生一直以來習慣了她超出常人的目力和聽覺,故此一直不曾發現問題,就是有什麽疑惑的,也不會覺得奇怪。但是有些事情是經不起深究的。
王微是真正養在深閨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小姐,這一點無論是從哪個方麵上來說都是真的。因為不可能所有人都在做戲並且不露分毫破綻。
謝潮生更是能確定,這具身體是真的先天性的體弱,就是調養一輩子也不可能如同常人。
那種孱弱,無法偽裝。
可是同時存在的在這具身體裏的,卻是相較於常人來說過於敏銳的五感。
常年練武的練家子才能有的敏銳的五感。
一個人的身體常常做一件事,會產生本能。譬如征戰的將軍在背後有人靠近的時候會下意識的反擊一樣,這具身體擁有這樣的本能。
這種本能放到謝潮生原本的身體上頭當然是正常的,但是放到這具身體身上卻是絕對不可能正常的。
謝潮生呼吸都要凝固了。
為什麽?怎麽回事?這不符合常理!
謝潮生百思不得其解,卻慢慢的有了一個猜想,這大約是因為她。
因為她有著這樣的本能,所以這具身體也有了這樣的本能。
謝潮生捂住眼睛深呼吸了兩下。將自己心裏滔天的驚訝壓下去。
這是好事,最起碼,麵對危險的時候,她不是毫無反抗之力。用的好了,許是還能稱為一樁大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