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同心佩
鍾意沉默著沒有開口。
她不懂對方為什麽要這樣問,更不知道對方這樣問的深意何在……眼前的燕平王世子,似乎已經超越了鍾意可以的理解範疇。
這是自然的,他喝多了,鍾意想,不能跟喝多的人醉鬼計較。
更不能把喝多了的醉鬼的話當真。
但自己今日來為的不就是如此麽?鍾意忍不住又躊躇了,醉鬼不認賬又何妨,現在他喝多了,豈不是該更好騙了點?反正正常情況的話,有些事情,是根本就不會發生的。
比方,對方把自己腰上的同心佩解下來,放到幾上。
那個對鍾意來觸手可及的幾上。
“北山上,我是提前清過場的。”裴濼感覺自己喝了兩碗好像也沒有什麽大用,他隱隱感覺到自己現在還是睡過去比較好,比較安全,不會出什麽不該的話、做出不該做的事、許下不該許的承諾。
但偏偏裴濼現在又精神極了,那股想要衝破什麽的欲望在他胸口蒸騰著左突右撞,直引得他不斷犯戒,不斷沉淪,不斷放縱:“陛下和長瀝他們都不知道,當然,也許都看得出來,畢竟大家都不蠢……不過我沒有跟他們,北山上,是我親自去的要清場。”
裴濼確實喝多了,這一段話的顛三倒四、語無倫次,但鍾意還是聽明白了。
——今換成除了這位裴濼之外的任何一個人站在這裏,鍾意都尚還有三分辯駁“偶遇”的餘地。
但偏偏是這位親自去要清場的世子殿下站在這裏。
或者,偏偏是這位世子殿下去清的場。
他很清楚自己是怎麽吩咐的、都吩咐了誰,也很清楚,那些所謂的偶遇巧合,並沒有真的像它看上去的那樣巧。
更何況鍾意的演技也並不真的如何高明,今在場的人,不過都是笑著裝糊塗而已。——而至於佳蕙郡主,大概是那個連裝都懶得裝的。
鍾意陡然有種被人扒光了站在大太陽底下的羞恥感。
其實也不差什麽了,不過一個是裸露身體,一個是袒露心底。
“我,對不起……”鍾意低下頭,她不想哭的,也覺得這時候哭的話實在是太矯情,但當難堪的眼淚真的湧上眼睫時,鍾意又隻好在心底苦中作樂地安慰自己:這時候哭一下,似乎能搏一搏對方的同情,也不算錯了。
“舅母想我嫁給定西侯世子。”其實真的出這句話的時候,鍾意並沒有裴濼以為那麽羞恥,畢竟在生死折磨的大事之前,女孩子的矜持啊什麽的,對鍾意來,並沒有那麽重要,起碼並沒有對麵的人以為的那麽重要。
鍾意迎著對麵人陡然柔和下的神色,木木地補充道:“可是我不想。”
其實世間的很多磋磨折辱,到底,也不過是一句“可是我不想”而已。
有很多人有勇氣出來,拒絕掉了,或者拒絕不掉,也有更多的人根本連出口的勇氣都沒有,比如上輩子的鍾意。
這也算是一個長進了,鍾意想,無論最後成與不成,自己都比上輩子強了點。
裴濼閉了閉眼,拉過鍾意的手,把剛剛從腰間取下的那枚同心佩輕輕地放到了鍾意手心裏。
鍾意略帶茫然地仰頭望著他。
這茫然裏,隱隱含著難以置信的驚喜之色,這個姑娘似乎並沒有較為客觀地意識到過自己美貌的威力,那麽看過來時,有種不諳世事的真誘/惑。
裴濼的喉結微微動了下,有那麽一瞬間,他想俯過身去對她做些足以抹消那分真的事情,但終究是克製地站定了,低低地開口道:“我也一樣,母妃想我娶一個人,我……不想。”
裴濼想,其實真要論的話,不是他不想,而是對方不想吧。
應該是因為驚愕,姑娘那雙本就又圓又大的眼睛頓時瞪得更圓更大了,可愛得讓裴濼忍不住想摸一摸。
他也確實就那麽做了。
鍾意驚惶地閉了閉眼,長長的眼睫掃過裴濼的手心,掃得他的心莫名定了下來,某個適才突兀浮現在心頭、本還有些盤旋不定的念頭驟然就此生了根。
“我們是從定下的親事,很很的時候,兩家在共同的長輩前定下的,”裴濼思量著緩緩道,“如果我要悔婚的話,會很麻煩……長輩們都很希望我娶她。”
鍾意愣愣地想,這和自己聽到不太一樣。
她原先誤以為在長寧侯府遇到的是眼前這個人的時候,一度還格外在意地留意過燕平王府的消息,她那時候聽燕平王妃為世子挑中的是餘姚楊家的四姑娘,但如今聽對麵人的描述,餘姚楊家……如何也不應該啊。
大概是鍾意臉上的疑惑太過明顯了,裴濼頓了頓,突然笑了。
這還是一個姑娘呢,裴濼想,我與她這個做什麽。
定西侯府那個畜生是個虐待狂,承恩侯府都能想著把她嫁過去,想來平日裏是沒有好好教導過她什麽的,自己現在跟她這些,她又聽得半懂不懂,懵懵懂懂的……何苦去平白難為她呢。
“不過這些都是已經過去的事情了,”裴濼定定地看著眼前的人,沉吟片刻,如此道,“你隻消記住一點,我不會再娶她,不過……”
裴濼深深地看了鍾意一眼,緩緩道:“即便如此,我也依然無法與你正妃之位。”
承恩侯府式微,鍾意的出身又那麽的低……裴濼幾乎想也不用想就能張口道來十數條對方不足為正室的理由,但真到了出口的時候,卻又忍不住詞窮又虧心。
而這一切,皆是對麵的人生得實在是太好了,全身上下,似乎沒有一處長的是不符合自己心意的,裴濼無比清醒冷靜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美色到了一定地步,真的是一把利刃,這樣的顏色,承恩侯府竟然想著把送給那人渣糟蹋,而不是送入宮……
裴濼第一次感激起自己堂兄那從到大、從始至終的不近女色。
“但一個側妃之位還是可以的,”裴濼無意識地捏緊了鍾意的手,不給對麵人抽出去的機會,緩緩地補充道,“母妃不同意佳蕙胡鬧,可佳蕙她是真的喜歡,母妃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默許了……從到大,我從不曾因真的喜歡什麽而與他們起爭執。想必在這件事上,母妃應該是會對我退讓三分了。”
“你願意麽?”裴濼彬彬有禮地詢問對麵的人,好像他提出的是一個什麽需要對方深思熟慮、左右權衡才可能回答的問題,末了,還緩緩地補充道,“我沒有定西侯府那畜生的惡癖,我保證。”
鍾意攥緊了手上的同心佩退出來,低頭撫了撫裙裾,悶不吭聲地作羞赧狀。
簡直再願意不過了,鍾意苦笑著想,這都要齊大非偶了。
好像一個已經餓了十年的人被一張從而降的大餅砸了個正著,她的第一反應,是渾渾噩噩難以置信,緊接著,就是要懷疑餅裏有沒有毒、餅是不是真的能吃以及餅吃完之後該要怎麽辦了。
鍾意倒沒有昏頭昏腦,她隻是奇怪,深感莫名,不安也有,但更多的,是想到了那句“不要不痛,不受不欠,不期不失。”
那可是她用整整一條命換來的警世箴言。
她先前受了承恩侯府的銀子救了母親的命,如果能順利嫁到燕平王府去,不什麽側妃不側妃的,隻要能爬上裴濼的床,想來林氏都是異常滿意,也算是還了原來那個“欠”。
隻是她如今受了裴濼這麽大的恩惠,以後又要拿什麽去還這個“欠”呢?
鍾意想不出來,但是她也知道這不是她能左右的,她可以左右的,也就隻有自己不主動去伸手“要”,更不去做什麽無望的“期待”。
不要不痛,不期不失,先做到這兩句吧。
裴濼卻被她臉上羞赧的神色蠱惑了,伸出手,捧起鍾意的側臉,像是在欣賞什麽稀世珍寶般一寸一寸地認真看著。
鍾意順著他手上的力道抬起臉,眼睫顫了顫,終還是乖順地閉上了。
鍾意想,要是拿這個來還“欠”下的恩惠話,自己倒是算不上有什麽吃虧的。
但裴濼終究沒有吻下去,他隻用著純粹欣賞的眼光認真地打量了半晌,在心裏默默想著,她和傅斂洢不一樣,她是柔弱的、無助的、除了自己之外沒有其他人可以倚靠的……她那麽弱,隻能由自己放在手心裏悉心嗬護著,若是離了自己,稍不留心,怕是就要叫人輕辱了去。
所以,她離不開我,她才是那個,獨獨屬於我的唯一。
裴濼想,早該如此的,是自己先前一直都想岔了的,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麽亙古不變的唯一,從到大的婚約可以變,青梅竹馬可以變……大概隻有權勢才是唯一可以真的永恒不變的。
想要一個獨屬於自己的唯一,本就不該在婚約對象的身上找,或者,當對方變心的時候,就應該心平氣和地放手了,而不是拘泥於一個形式而傻傻地等著對方那可能會有也可能沒有的回心轉意……畢竟,隻有真正離不開自己的人,才會視自己為唯一,唯一的,唯一的地,唯一的夫君,唯一的心上人。
而傅斂洢卻從沒有離不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