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妻賤妾貴
裴度腳步微頓,然後又一臉平靜地繼續向前,微微笑道:“這是好事,他既看上了,叔母難道還不願意給他娶不成?怎麽,是那姑娘的出身不行?可是要朕先幫他在叔母這裏好話?”
“哪裏至於勞動陛下,”燕平王妃笑得無奈,“陛下也知道的,濼兒那孩子,從就主意正,他長這麽大,臣婦還真沒見過他因為喜歡什麽而巴巴地來向臣婦討,他難得開口,臣婦自然是得應了他去,隻是……”
話到嘴邊,燕平王妃又不免欲言又止了起來。
裴度微微皺眉。
燕平王妃看得心裏一咯噔,知宣宗皇帝最是厭惡旁人搞彎彎繞繞、話裏有話那一套,事到如今,伸頭一刀縮頭還是一刀,燕平王妃的心神倒又平靜了下來。
“不瞞陛下,前個月臣婦去長寧侯府拜見兩國大長公主,出來時,府裏的大夫人將臣婦攔了過去,”燕平王妃淡然道,“話裏話外透露的,似乎是想讓臣婦來幫忙探探陛下的口風,看能不能讓傅三姑娘入宮的意思。”
“這不是胡鬧麽?”裴度聽得眉頭大皺,怫然不悅道,“斂洢不是早便與臨知有了婚約麽?大舅母這犯得什麽渾,怎麽還動起讓她入宮的念頭來了?!”
兩國大長公主與老長寧侯共育有三子兩女,長女便是已故元後傅氏,也就是裴度的母後,是而論親緣輩分,裴度得稱長寧侯府的大夫人一句“舅母”。
燕平王妃在心裏冷冷一笑,心道犯渾的怕不是長寧侯府的大夫人,而是府裏那位嬌姐。
“是有婚約,其實也不過是當初話趕話地硬湊成一對的罷了,”燕平王妃平靜道,“以臣婦拙見,這些年二人如平常兄妹般來往,看著倒也沒生出來多少情意,如今臨知心裏又另有所屬,倘若日後真成了婚,怕是免不了要讓傅三姑娘受些委屈的。”
“不如趁著各自年紀還來得及,幹脆先斷了這門玩笑般的婚事,讓彼此都有機會再好好地挑揀挑揀。”
“朕聽叔母這話音,怕不是傅家想讓女兒入宮,”裴度聽罷,忍不住淡淡挖苦道,“是你們燕平王府不想娶人家了吧!”
“不敢欺瞞陛下,燕平王府確有退婚之意,”燕平王妃淡淡道,“但臣婦再如何,也不敢在陛下麵前編排捏造、無中生有。”
——燕平王府想退婚歸想退婚,但傅家人想把女兒送入宮的主意,可不是他們燕平王府逼著對方生出來的。
“句出格的,這男女婚姻,終究是女孩子要看的更慎重些。”燕平王妃作苦口婆心狀,“心底話,濼兒就是再喜歡旁人家的姑娘,納進門做個妾便是了,了不起也就是一個側妃,王府又不是納不得,又何苦臣婦專程提這一茬,來惹陛下不高興呢?”
“還不是想著他嫋姨當年命苦,隻留下這麽一個丫頭便去了,不忍心叫傅三姑娘婚後在王府裏受委屈,這才想著讓臣婦出麵來做這個毀諾背信的惡人。退了婚,對外就是濼兒生性放蕩,配不上她,讓傅家再好好地給她尋個合心意的郎君去……至於為何想傅三姑娘入宮,那陛下可問錯人了,得要去找長寧侯府的夫人太太們才是,臣婦也隻是個傳話的。”
傅斂洢的母親傅嫋,師從宓羲聖手一脈,裴度幼年時曾犯過一次時疾,其時頗為凶險,幾次命懸一線,是靠著當時的傅嫋挺著個大肚子臨危不亂坐鎮東宮,這才救回來的。
隻是裴度是救回來了,傅嫋卻因為操勞過度心神虧損,三月後臨產時下身大出血,連誕下的孩子都沒來得及看一眼,便歿了。
因這一遭,從長寧侯府到裴度,對傅斂洢都有種發自心底的愧疚,裴濼與傅斂洢兩人所謂的“婚約”,到底,是當年眾人為了給思念愛女、哀毀過度的兩國大長公主逗趣,話趕話地把兩人硬生生湊成的。
如今兩國大長公主那邊倒不難,傅斂洢對裴濼無意,且是他傅家的女兒對這樁婚事失禮在先,就是真鬧到兩國大長公主麵前,燕平王妃都不怕什麽。
真正難為的,反倒是宣宗皇帝這邊。
燕平王妃有時候想想,真是既忍不住恨傅家那姑娘做的太明顯,一點麵子也不給濼兒和燕平王府留,又人不禁恨她做得還不夠明顯,怎麽有的人就能一點也沒反應過來呢。
但這層窗戶紙偏偏還不好由燕平王妃來戳,真讓她來開口點明傅斂洢對宣宗皇帝的那點心思……那話真是好不好聽了。
燕平王妃春秋筆法,沒有對長寧侯府為何想送傅斂洢入宮作任何評價,隻簡單陳述,然後便是剖開心扉與裴度談了退婚一事於燕平王府的利與弊。——不過她話到如此地步,裴度再回不過味來的話,那就是個傻子了。
很明顯,這婚事不僅僅是燕平王府不想娶,且是連長寧侯府都本也不願意嫁。
裴度這次沉默了很久。
“自文宗朝間起,傅家已經出過三個皇後了,”良久的沉默之後,裴度才神色複雜道,“文宗皇帝的承儀皇後,成宗皇帝的貞順皇後,還有……朕的母後。”
先哲宗皇帝的靜淑皇後。
雖然讓裴度自己來看,都怎麽也不覺得自己母後的身上,有哪一點真的符合“靜”,又在哪個時候真的曾賢“淑”過了。
“叔母不妨與大舅母直言,”裴度目視前方,腳步不停,神色平靜道,“朕已無意再讓傅氏女入宮。”
“陛下顧慮的是,”燕平王妃點了點頭,也語氣淡然地委婉提醒裴度道,“隻是以傅三姑娘的身份,要母儀下本就欠了些,陛下若是不介,真收入宮中也無妨。”
這次裴度連想也沒想便搖了搖頭,直截了當道:“嫋姨當年為救朕而亡,這十餘年來,朕視斂洢如親妹,斷沒有要她入宮做的道理。”
燕平王妃微微笑著點了點頭。
為的是方才聽到的那句話裏是真的連半點男女之情、旖旎之意都無。
燕平王妃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礙在胸口凝滯了好些年的躁鬱一掃而空。
一行人在山腳分作兩撥,裴度一言不發地回了慎思殿,屏退宮人,召了藏在避人處的暗衛來,吩咐人去查證了燕平王妃所言。
在慎思殿裏從半上午批奏章批到掌燈時分,暗衛才匆匆地將裴度想要的東西報了過來。
翻第一份密報時裴度的反應尚算平靜,畢竟他心中早有猜測:在燕平王妃大張旗鼓地為裴濼相看各家貴女,甚至定下林、楊兩家嫡支的姑娘為側妃,而長寧侯府對此毫無反應時,裴度心裏便已然有了隱約的預感。
——傅斂洢生父不知,生而喪母,隻為這兩點,怕是洛陽城大半世家貴婦在相看兒媳時第一個便將她剔了出去。
這是長寧侯府再如何寵愛她都無法彌補的缺處,甚至得上是長寧侯府的一樁心病。
也無怪當年眾人想讓兩國大長公主開心,生的第一個主意便是給傅斂洢湊了個好郎君。
所以嚴格來,傅斂洢的出身並不能算好,而燕平王妃近乎於明示著為裴濼定下的側妃又是兩位名門貴女。妻賤妾貴,本就是亂家之象,而燕平王妃如此作為,長寧侯府卻連半點反應都沒有……這時候,裴度便隱隱回過味來,怕是當年的婚約是一幫子閑人亂起哄,真正事關的兩家反倒是興致缺缺。
既如此,翻到長寧侯府早便有意送傅斂洢入宮選秀的密報資料時,裴度的反應自然是平平了。
這樣也好,裴度把第一份密報快速地翻到底,合上扔到一邊,在心裏默默想著:不論傅家怎麽想,兩邊都不願意結親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或是因二人脾性不合,或是兩邊純粹為了避嫌……其中緣由裴度反正也懶得深究了,既兩邊都不願意,他自然更不好做那亂點鴛鴦譜的“月老”,這婚事退了也就退了吧。
反倒是漫不經心地翻開第二份密報後,裴度打眼看了兩句,眉頭突然深深地擰了起來。
“承恩侯府的表姑娘?”裴度盯著密報上的那行字,像是突然不認識了般,語氣古怪地重複了一遍,神色莫測地問道,“承恩侯府裏有幾個表姑娘?”
暗衛不敢懈怠,忙將鍾意的相關訊息流利地背了一遍。
這一回,裴度沉默的比方才聽燕平王妃侃侃道完退婚事由後還久。
暗衛心驚膽戰地垂頭跪在慎思殿的漢白玉上,等得久到心裏都忍不住起了抬頭偷看兩眼的念頭。
“怎麽就看上她了呢,”裴度也沒心思再往後翻了,深深地擰起眉頭,語氣裏頗有些難以置信的意味,喃喃地自言自語道,“他們兩個何時湊到一起了……”
不就是三月三的時候在北山碰到過一回麽?那時候看倆人的模樣應當還是第一回見,往前也沒什麽交結,怎麽就能惹得裴臨知念念不忘,還專程跑去燕平王妃麵前開口求娶了呢?
更何況,那見麵的時候,裴度自己也在場,他可沒看出來裴臨知當時起了多大的心思啊?
不過是三分客套三分疏離三分彼此心知肚明的敷衍,以及最多一分,對美色的欣賞。
但能得裴臨知那般看待的女子可太多了,身為潢貴胄,之驕子,他們見過的美色不知凡幾,以裴度對他這堂弟的了解看,裴臨知當時的反應,可確實沒多麽稀奇的。
這可離燕平王妃方才與裴度描述的“才見了人家一麵就惦記上了”差的有些遠了吧。
“據世子爺是一見鍾情,”暗衛卻以為裴度是在發問,趕忙誠惶誠恐地答道,“三月三時候在北山見了那位表姑娘一麵便把身上的同心佩送了出去,之後過了七八日,燕平王妃便派了兩個嬤嬤帶著賞賜過去了。”
裴度冷著臉,半晌沒話,就在暗衛以為裴度已經沒什麽好問的,打算識相退出去了的時候,裴度才又冷不丁開口,麵如寒霜道:“等等……你所的同心佩,是什麽送出去的?”
暗衛愣了愣,裴度問的這些第二份密報上是都有詳細記載的,隻是他也不敢這般與皇帝,隻問什麽答什麽道:“消息無誤的話,當是在三月三或三月四這兩日之間……承恩侯府的表姑娘下山時身上便帶了世子爺的同心佩。”
“不錯,可真是厲害,”裴度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緩緩地扯著嘴角露出一個毫無溫度的冰冷笑容,靜默了許久,再開口時,語調裏隱約帶了三分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咬牙切齒,意味不明地感慨著,“不愧是駱家的女人……才一的時間……真是名不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