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臣服(下)
蒼茫的草原上,積雪一望無際,被大風吹過,有的地方露出了枯草岩石,有的地方則是厚達幾米的積雪。
一隊騎兵正在草原上快速掠過,跑在最前麵的兩員大將一人全身明盔亮甲,裏麵是大紅的軍衣,格外威風。另外一人隻有一條胳膊,滿臉絡腮胡子,呼出的白氣凝結在胡須上,活像是聖誕老公公。
“唉,孫兄,不服不行啊,少保大人的兵就是厲害,如此天氣尚且能以少勝多,真他娘的厲害!”
那位“孫兄”也讚歎地點頭,說道:“老湯,咱們倆個也不能落下,回頭和少保好好學學,都是一樣的人,老子就不信,能差這麽多!”
這兩個人正是孫得功和湯輝,當初廣寧大戰的時候,他們和張恪並肩作戰,都立下了大功,如今都是鎮守廣寧的大將,這一次他們保護著經略王在晉,一起到了草原上。
營州大勝超乎所有人想象,就連王在晉都坐不住了,他必須要親眼看看,張恪這小子究竟有什麽本事,能一戰擊敗十幾萬的韃子!
“怎麽樣了,離著營州還有多遠?”王在晉從馬車上探出了頭,大聲問道。
“部堂大人,還有二十裏了,馬以撒歡就到了。”
“好,都快著點!”
跑過一道山梁,在前麵急匆匆跑來一群士兵,領頭的年輕人又高又壯,胯下的戰馬也格外壯健,離著老遠,就下了戰馬,跑到了王在晉一行前麵。
“卑職義州衛經曆官杜擎,奉張少保命令,前來迎接部堂大人。”
聲音洪亮有聲,王在晉聽得一清二楚,他笑著撩開簾子,從裏麵跳出來。滿臉和煦的笑容,急忙把杜擎攙扶起來。
“請起,請起,弟兄們都是大明的功臣,辛苦你們了!”
“殺敵報國,乃是軍人本分,談不上辛苦。”杜擎恭順地說道。
“好,不驕不躁,永貞帶的好兵啊!對了,永貞呢?”
杜擎說道:“啟稟部堂,本來少保大人是要來迎接部堂的,無奈臨行的時候,俘虜的韃子鬧事,張大人隻能先去安撫,怠慢了部堂,還請大人贖罪!”
“哪裏哪裏,公事為重,老夫此來給大家添麻煩了。”
王在晉把姿態放得極低,杜擎對他的印象頓時好了很多,在前麵領路,大家緊緊跟隨。一路上王在晉不停詢問戰況,杜擎知無不言,王在晉對戰場也有了直觀的印象。
很快,人馬到了營州。
城下滿目瘡痍,都沒來得及清理,尤其是積雪之下,還有大量的屍體,一陣狂風吹過,凍僵的肢體露了出來……
滿是鮮血的胳膊,五官扭曲的麵孔,筋骨斷裂,胸膛外露的屍體……
每一樣都仿佛地獄才有的景象,當初的廣寧之戰,就極為慘烈,但是相比營州,簡直就是雲淡風輕。
王在晉坐不住了,他親自下了馬車,在衛兵的陪伴之下,走到了屍體堆積的地方。他的臉色格外凝重,突然腳下提到了東西,身體趔趄。
衛兵急忙扶住他,王在晉低頭看去,在他的麵前有兩具緊緊抱在一起的屍體。
“來人,挖出來!”
衛兵一聽,身邊也沒有鍬鎬,他們紛紛抽出刀劍,就準備下手。
“助手!”王在晉突然聲色俱厲,怒喝道:“用你們的手,就用手挖,要是傷到遺體一分一毫,立刻杖斃!”
“是是是!”
經略大人還從來沒有這麽氣過,衛兵們戰戰兢兢,拖下戰襖,把雪都打掃幹淨,兩具屍體呈現在麵前。
王在晉分開了人群,親自觀看。
其中一個人三四十的樣子,五官猙獰,臉上都是胡須,頭盔丟失了,露出了滿頭蝦米須的辮子,一看就是蒙古人。
另一個穿著大紅的鴛鴦戰襖,頭埋在了蒙古大漢的脖子上,雙手死死摟住對方,看不清楚麵目。
“去,拿點溫水過來,把屍體分開。”
“遵命!”
衛兵們急忙去辦,不多時取來溫水,仔細澆在兩具屍體中間,漸漸的把屍體分開。就在屍體分開的一刹那,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就算是孫得功和湯輝這種老江湖,都呼吸急促,拳頭攥得咯咯響。
王在晉眼圈發紅,隻覺得喉嚨裏仿佛堵了一塊東西,什麽都說不出來……
屍體的正麵,明軍用牙齒咬著韃子的咽喉,已經鮮血模糊,一大片的糜爛,在爛肉之中,有牙齒,也有韃子的血管,氣管,脆骨,再看看他猙獰瘋狂不甘的神情,顯然愣是被咬死的。
至於那個明軍士兵,在腹部一大片黑紅,韃子的左手拿著一柄短匕首,狠狠插進了他的腹部,傷口足有六七處,腹中腸子都流了出來!
不管是韃子先刺傷士兵,士兵再咬斷他的喉嚨,還是士兵先咬住了韃子的喉嚨,然後韃子拿出匕首刺傷他……
這個士兵都是當之無愧的勇士!讓無數人汗顏的勇士!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將軍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
文人窮盡筆墨,也寫不出戰場殘酷的一分一毫。眼前這個明軍,看起來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在家中,或許還有白發高堂,還有新婚妻子,還有牙牙學語的幼童。在他和敵人生死相搏的時候,可曾想過親人不得而知。可是他依舊沒有吝嗇大好年華同歸於盡,生死相搏。
壯哉!
煌煌五千載中華沃土,有多少誌士仁人,每當這個國家到了生死關頭,挺身而出,笑著麵對生死……
“我不如也!”
王在晉麵對著年輕的士兵,竟然生出一股慚愧之感,多人文人從小念著聖人的微言大義,每逢朝議,他們慷慨陳詞,意氣風發,高喊著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可是真正到了生死關頭,他們能不能有這個士兵從容,能不能如此勇毅果敢?
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從來讀書人!
王在晉衝著士兵的屍體,深深一躬。
站起身來,緩緩說道:“把所有殉國將士的名單給老夫,老夫一定奏請朝廷,給他們建廟祭祀。誰要是敢攔著,老夫去找他拚命!”
幾句話擲地有聲,在場的士兵感動異常,不由得偷偷擦著眼淚。
王在晉領著人馬入城,城中的民房多半都拆了打韃子,隻剩下一些作坊還在運轉。沒有住的地方,帶來的一千騎兵不得不在城外找塊空地露營,嬌貴跋扈的騎兵和家丁很難得,誰也沒有抱怨一句,都老老實實聽從安排。
“部堂,下官迎接來遲,還請部堂贖罪。”
“永貞,免禮,免禮。”王在晉親自起身,拉著張恪,和他對麵而坐。
別看張恪身為少保,可是按照大明的規矩,經略才是真正的統帥,往常商量事情,王在晉和王化貞對麵而坐,張恪隻能坐在下麵。
看似不大的變化,其實暗示著張恪在王在晉眼中的地位已經是平起平坐,尋常的武夫不過是文人眼中奴婢,張恪能做到這一步,的確不容易。
話說回來,麵子也是自己掙來的,要是有人能立下張恪一般的功勞,保證待遇更加優厚!
“部堂遠路而來,不知有什麽指點,還請部堂示下!”
“永貞,咱們之間不要這麽客氣了,你這一仗打得太好了,打出了大明的安全,打出了大明的威風。有了千裏草原,遼東就有了迂回之地,京城也有了屏障。自從老夫到了遼東,就日夜驚恐,最擔心的就是韃子繞路偷襲京城,甚至老夫有心思退守山海關,節約出來的財力用在九邊上。可是營州一戰,攻守逆轉,非但不用擔心韃子偷襲,反而能偷襲老奴,永貞你居功甚偉啊!”
王在晉第一次向張恪吐露他的打算,張恪並不意外。
其實憑心而論,王在晉的收縮主張對大明更有利,明朝的問題不在建奴,即便是殺了野豬皮,還有野狼皮,野狗皮……不解決財政,不解決吏治,不解決水旱災害,大明一樣要被拖垮。
百病纏身的明朝,急需的是好好休養,而不是靠著興奮劑和強心針,同新生的滿清跑馬拉鬆,作死也沒有這麽折騰的……
當然張恪眼下也是遼東的將門,他是絕對不會放棄遼東根據地的,好在進軍草原這一步走贏了,套在明朝頭頂的緊箍咒已經撬開了一條縫。
王在晉算是大名少有的戰略級人物,他敏銳察覺到了這一戰的重要。
“永貞,老夫已經上本,要求朝廷恢複大寧都司,選派槍兵猛將,守住這塊寶地!”
王在晉嘴裏的猛將當然是張恪,但是張恪早就想好了,要把草原交給大哥鎮守。他還要專心經營老巢。不過他也沒有必要當麵駁斥王在晉的好意,畢竟內閣和司禮監都有盟友,一定會幫著張恪把事情辦妥。
“多謝部堂栽培。”張恪雲淡風輕地說道。
王在晉對張恪的表現很滿意,不驕不躁,有大將之風。
“永貞,俗話說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難。根據老夫所知,林丹汗已經派出精兵複仇,另外西土默特、鄂爾多斯等部的蒙古人也要東進,攻擊營州。永貞,你還有把握打退十幾萬的韃子嗎?”
“當然沒有。”張恪一攤雙手,笑道:“不過我有辦法讓他們打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