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 澳門來信
北京。
度過難熬的夏季後,順治將派蒙古兵南下的事再交由議政王大臣會議商辦,原本他是準備將此事再往後拖一拖,看看南明那邊孫可望和李定國打得如何,待二人分出勝負再決定往廣東增兵的事。
不過七月中旬的時候,五省經略洪承疇上了折子,說朝廷應當馬上向廣東增兵,因為他已擬下三路大軍齊進西南的戰略。湖南戰場的清軍自然是為中路,至湖南兵進貴州;而在保寧的吳三桂和四川巡撫李國英則為右路,至川中入滇;廣東平、靖二藩會合靖南將軍哈哈木為左路,先領軍和廣西線國安會合,爾後再揮師入滇,如此隻待孫可望和李定國分出勝負,朝廷便令三路大軍齊進,趁南明元氣大傷一舉鼎定天下!
洪承疇的這個三路進軍的方案讓順治拍案叫好,想起廣東前些日子叫太平寇鬧得厲害,廣東總督李率泰和靖南將軍哈哈木都有折子過來稱廣東兵力不足,故順治決定馬上向廣東增派蒙古兵,以免平滇之時廣東這個左路拖了後腿,叫永曆朱由榔再喘過氣來。
然而當順治興致勃勃的在議政王大臣會議將派蒙古兵南下的事情再次提出後,依舊沒有被議政王大臣會議通過,氣得順治下朝之後連著打碎了幾個前朝宮中的古董花瓶。
在董鄂妃那睡了一晚後,順治決定罷除議政王大臣會議,仿前明設內閣,從此國家大事避開滿蒙王公親貴,一切都由他這天子親斷。
議政王大臣會議乃是祖製所定,關係滿州王公大臣在朝堂上的權力分配,因此順治知道想要把這事幹成很難,為此,他找到大學士寧完我,征詢這位首席漢臣的意見。
寧完我很讚同順治撤議政、組內閣的想法,不過他特別提醒順治,撤議政極其不易,不但違祖製,而且易失滿洲人心,所以要順治用最穩妥的辦法緩緩施行,千萬不能急於推行,那樣做易引起八旗大亂。
順治要的隻是寧完我這位首席漢臣的支持,對方的規勸卻是不放在心上的。從寧完我那裏回來後,順治便立即去找他的母親,將罷議政設內閣的想法與太後說了。太後沉思許久,才同意兒子可以試一試,但決不可逼得太急太緊,多作試探,不行就收,務必要穩定人心,不能鬧出亂子來。
有了太後支持,順治便心中大定,立即召向來支持他的安親王嶽樂進宮,結果將自己要罷議政設內閣的想法一說,嶽樂當場就被驚住了。
“皇上孝治天下,如果撤去議政,改動祖宗**,恐怕人心不服。再者四海未平,八旗將士尚在征戰,此事是否可以緩辦?至於改內院為內閣,有利無害,臣以為可以施行。“
嶽樂的回稟很有技巧,他支持皇帝改內三院為內閣,但卻不支持順治罷除議政王會議,因為再怎麽說,他也是議政王會議的首席王爺,要是議政王公大臣會議不在,他這首席王爺也就做不得了。
見嶽樂不讚成,順治心有些涼,又有意在內大臣索尼和蘇克薩哈、敖拜幾人麵前透露了這個想法,讓他們去試探諸王貝勒的口氣,結果內大臣們報上來的結果讓順治大失所望,幾乎在京的所有諸王貝勒都不支持他這皇帝。
順治籌思終夜決定孤注一擲,他在乾清宮輪流召見諸王貝勒,把事情和他們挑明說破,以皇帝之威逼他們就範。
乾清宮東暖閣召見的第一位,是順承郡王勒爾錦。
勒爾錦不是議政王,輩份低,年紀又小,順治首先召見他,意在攻取薄弱環節。但勒爾錦一開口,順治就怔在了那裏,因為他印象中很是愚鈍的勒爾錦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能說。
“稟皇上,撤議政、改內閣,勒爾錦以為不可。崇德二年夏四月,太宗皇帝聖諭曰:昔金熙宗循漢俗,服漢衣冠,盡忘本國言語,太祖太宗之業遂衰。夫弓矢我之長技,今不親騎射,惟耽宴樂,則武備寢弛。朕每出獵,冀不忘騎射,勤練士卒。諸王貝勒務轉相告誡,使後世無變祖宗之製。祖先聖訓,子孫輩不敢忘;祖先定製,子孫輩不可改。皇上明見萬裏,恕勒爾錦直言……”勒爾錦說著,連連叩頭。
聽勒爾錦象背書一般流暢呆板,順治又氣又好笑,皺眉問道:“你的騎射如何?是不是明日往景山較射,考考你的馬上功夫?“
“我……”
勒爾錦臉色通紅,他哪裏會什麽騎射,在那趴著不敢作聲。
“怪就怪在連你也在朕麵前侈談什麽祖先聖訓!“順治盯著勒爾錦,厲聲問:“誰教你背這些話的?”
勒爾錦嚇得一哆嗦,戰戰兢兢地道:“實在是皇室宗親…都怕皇上撤去議政,大家商量好來進…進諫,都說皇上從諫如流…勒爾錦便也事先準備下了…”
“難道你就不明白,治理天下不同於當年在遼東?製度不加更張取舍,萬民怎能服帖,天下怎能安定?”順治看了看勒爾錦空洞的眼睛,那裏隻有恐懼和遲鈍,他忍不住高聲問:“朕的話,你聽懂沒有?”
勒爾錦隻當皇上又發脾氣了,連連叩頭,滿臉冒汗,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那句老話:“皇上明見萬裏,恕勒爾錦之罪,祖宗成法,萬萬不可更變!”
“出去!”
順治說不出的氣惱,猛一揮手,勒爾錦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出了乾清宮。出來後,隻覺後背都是汗水。
安親王嶽樂是第二個進殿的,一看他神情,順治就知嶽樂仍然不會支持自己,他覺得有些惋惜。
“撤議政、設內閣是皇上英明之舉。治理天下原無成法,太宗皇帝若能入關為天下主,也會如此。關外關內,地理人民情勢不同,國家製度若不變更,猶如三十歲大漢再穿五歲時的娃娃衣裳,不是憋死大人,就是弄壞衣裳…”
“正是正是!“
順治沒想到嶽樂竟然說出支持自己的話,很高興,激動地說道:“大清已是一個巨人,朕就是要為他縫製合體的衣袍!“
不想嶽樂卻歎了口氣,道:“皇上,千好萬好,隻是為時太早。”
“為什麽?”順治一急,聲音走了調。
嶽樂沉聲說道:“皇上明鑒。嶽樂以為,待南明殄滅、雲貴收複,天下一統後,再著手變更,似乎更為穩妥。若皇上現在就辦此事,於國家無益,於滿州更無大利!“
“你……你且下去吧。”
順治皺眉示意嶽樂下去,不想再聽嶽樂說下去。
第三個進殿的是康親王傑書,他有不少地方和嶽樂相似,但為人特別謹慎。傑書雖是禮親王代善的後代,卻非嫡傳,年紀輕,資曆淺,文不如嶽樂,武不及濟度,在同輩親貴中,以謙謙君子的姿態周旋其間,使得人們都對他抱有好感,他也時時注意與各派力量保持同等距離,決不越過界限。
今天應召,傑書顯得緊張,跪拜時因誤壓袍襟差點摔跤,目光也閃爍不定,可見內心不安。
“更變祖宗成法,恐怕會使滿洲人心惶亂。人人都知太祖、太宗開國創業,規模製度可傳永久。敬天法祖尤為滿洲視為金石之言。求皇上三思而後行。“
順治不快地問傑書道:“你是不讚同朕的主張了?“
傑書恭敬地回答:“傑書不敢。但傑書不敢獨樹一幟。多數王公大臣讚同,傑書也讚同。“想了想,傑書又補充道:“皇上切勿輕視眾人對撤議政一事的憤慨。萬一各位王叔王兄合力抗辯…皇上要心裏有數才好!“
順治一驚,立刻追問:“難道他們敢結黨亂政?”
“不,不是的!諸王貝勒大臣對皇上耿耿忠心,決無二意。然而,這樣的事,不謀而合怕也難免…皇上,能不能棄其主而求其次呢?請皇上明察。“
順治明白傑書的意思。當然,改內院為內閣比撤議政容易,但對順治來說,撤議政卻比改內閣更重要。
連碰了三個軟釘子,順治心情很不好,也覺得累,但仍然堅持把議政王貝勒大臣以及六部滿尚書一個又一個地召來單獨麵談。結果很使他喪氣。這些王公大臣都表示忠於皇上又忠於祖先,都歌頌皇上英明有為;都記得保持滿洲優勢,不近漢俗漢製的聖諭;都不同意撤議政——理由當然各種各樣,不過,順治從中摸到了一根脈絡:議政王貝勒大臣唯簡親王濟度馬首是瞻。
順治在暖閣裏沉思著踱了好半天,命太監進食。他喝了奶茶,吃了點心,覺得心力都準備得較比充沛了,才命召簡親王濟度議事。若是濟度能夠支持他,則事情就能成功大半。
給順治行禮後,濟度直言道:“皇上想必記得,多爾袞曾想削議政,把議政王大臣會議放在一邊,他一人獨攬大權。他又罷諸王兼理部務,使六部尚書聽命於他一人。多爾袞如此變更祖製、胡作非為,引起滿洲公憤,喪盡人心,一旦死去,身敗名裂,豈不是報應?“
順治勃然變色:這不是明罵多爾袞,暗指他嗎?不過為了爭取濟度的支持,順治竭力隱忍著沒有發作。
不想濟度越說越慷慨激昂,他道:“我滿洲威臨天下,靠的就是祖製舊俗,子孫萬代傳下去便能子孫萬代永保社稷江山。這是我們滿洲的傳世之寶,要是丟掉,就是金寶玉寶也是沒用!千辛萬苦打下的江山,又要被人家奪回去,人家無需用弓箭刀槍,隻這漢製漢俗,就會將滿洲這一支上天的驕子、仙女的高貴後代淹沒在漢人的大海裏!…那時滿洲可就真要完啦!”
“胡說八道!”
順治實在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怒喝起來。
“皇上恕罪!”
濟度眼都不眨,立刻從坐墊上站起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道:“皇上就是殺了濟度,濟度一片忠心可對皇上,可對祖先!皇上以為濟度不肖,濟度甘願領罪。隻要皇上一句話,濟度立即辭去議政,從此不問朝事;議政王貝勒大臣也可以全體辭職告退,受皇上處分。但是議政的製度決不能改!“
濟度的話讓順治氣得牙癢,他知道濟度不是說的大話嚇唬他這皇帝,而真會摞挑子不幹,一旦濟度撂挑子,就會有一大幫人跟上來,不僅會使他這皇帝丟盡麵子,還會使統一天下的大業付之流水,後果怕要更為嚴重!
順治心裏打了個冷顫,沒有勇氣重提撤議政的話題。他強壓住心裏沸騰了似的憤怒,忍氣用不大平穩的聲音說:“那麽,改內三院為內閣呢?”
“稟皇上,明朝亡國,多半亡在起用文臣上,那是亡國的製度,決不可照辦!”濟度毫不猶豫的再次一口回絕。
“王兄此言過分了吧!“
順治冷笑一聲,鼻翼迅速翕動,眼睛忽大忽小,話幾乎是一口氣衝了出來,象質問似的聲音又高又響:“當初先皇設立內三院八衙門,不正是參照明製?太祖時候有沒有這些設置?“
太宗皇帝設立內三院和吏、兵、刑、戶、工、禮六部以及都察院、理藩院,人人都知道是仿效明製。濟度有些啞口無言,但還是非常固執地說道:“稟皇上,太祖皇帝定下的國事合議製度,先皇並沒有改動!”
順治勉強笑笑,道:“那麽,王兄替朕謀算謀算,如果不撤議政,隻改內閣呢?就如先皇那樣,行不行?“
濟度微微一愣,馬上意識到皇上讓步了。他想了想,無可奈何地說:“那就另是一說了,可請議政王大臣商議。“
“朕想撤議政,無非是因為國事繁忙,諸王貝勒大臣功高年老,理應安富尊榮、頤養天年,朕治國理政也可得速效之用。既然王兄等以為這是祖宗**,不可輕動,朕也有從諫如流的度量。將內三院改為內閣,設殿閣大學士,其實也不過是暢通辦事渠道,再說內閣規模也應與我大清國相稱才好。“
“皇上明鑒,濟度以為內閣大學士比內院大學士多了一倍,又有學士、侍讀學士等名色,其中漢人尤多,他們參讚國政,雖然學問高超,辦事有才,終究非我滿洲,不可付予高位重權,免傷我大清國體……”
“王兄的意思是…”
“濟度思忖再三,殿閣大學士不應高過正六品…”
“什麽?”順治吃了一驚,失聲道:“內三院大學士還是正二品呢,殿閣大學士怎就不高過正六品了!“
濟度不動聲色,依然恭恭敬敬地接著說下去,好象不曾被順治打斷過:“內閣不能與六部同級,大學士不能與尚書同品,免得內閣職權太重,有礙皇上理政治國。”
內閣的殿閣大學士,在明製中是崇高的相臣,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輔。授大學士通常稱為拜相、大拜,意思是皇上要禮敬、要拜托宰相調理天下大事。此刻,濟度竟提出他們隻能是小小的六品官!
六部衙門裏的員外郎是六品,各省司、道、府、州、縣中,州官的副職是六品,拿員外郎和州同的品級加給文華殿大學士、東閣大學士,這實在不倫不類,荒唐透頂!
順治氣得半晌說不出話,突然身子向後一仰,揚頭放聲大笑起來。
順治的失態令濟度吃了一驚,抬起頭:“皇上,你這是?”
順治笑得前仰後合,全然不顧帝王的威儀,在那大笑。
濟度默默站了一會兒,擔心道:“皇上保重龍體!“
順治猛的停止大笑,瞪著濟度,冷冷道:“去吧去吧!…朕沒有發瘋!你放心好了。”
濟度走後,順治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一股暴怒烈火一樣躥上來,撞著胸膛,燒上頭麵,他象戰場上殺紅了眼的武將,發出一聲長長的、慘烈的嘶叫,抄起炕上那張花梨木的精致小炕桌,連同桌上的茶具、一套青玉文房用具,雙手高高舉起,狠命往地下摔去!不要說那些脆弱的器具,連小炕桌也散了架,木腿木條四處迸飛,嚇得裏外侍候的太監一個個合眼、閉嘴、低頭,心裏亂撲騰,真怕皇上遷怒自己,腦袋搬家。
順治大踏步出了暖閣,出了乾清宮。他走得飛快,不管不顧。禦前侍衛和太監們一窩蜂地跟在他身後小步跑著,又不敢靠得太近。快到月華門,順治才放慢了步子,最後停在門邊。他既不回頭,也不動彈,冷冷地吩咐太監們道:“從今天起,朕誰也不見!奏本全送內院。向太後稟知,朕在西苑。速召湯若望來西苑虛白室見朕!”
太監找到湯若望時,他正拿著一封從澳門送來的信發呆,寫信的是他的老朋友——澳門天主教會的主教艾儒略。(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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