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三章 血路 滿江紅
李定國與白文選商議之後,決定由白文選領兵進至緬境磨整、雍會地區,要求緬方交出皇帝。白文選領命後率本部兵四千和晉王撥給的三千兵,加上新近在邊境招募的數千士兵,計一萬三千兵向緬甸進軍。
由於天氣炎熱,白文選命令部下卸甲解鞍,在樹陰下休息,派出兩名使者找尋緬甸地方官通知這次明軍入緬隻是為了接回永曆皇帝,不料使者在途中被緬人殺害。白文選又派十名騎兵前往說明情由,結果又遭到緬兵擊殺。
和緬甸國王剛剛因吳三桂派人來見永曆,從而認為這個明朝皇帝可能還有複啟之機遂加以重視不同,緬甸的地方官員都有一種錯覺,他們以為明朝皇帝入境避難,國土盡皆淪於清朝之手,所以明朝已經是亡了,剩下的明朝殘兵不過是一些散兵遊勇,不堪一擊的很。因此這些地方官員看到白文選軍中有不少馬匹,就天真的以為這些明軍是送上門來的肥豬,不搶白不搶,於是派兵闖入明軍營中搶馬。
鞏昌王白文選何等人,早年為了活命,死人肉都吃過,後隨張獻忠南征北戰,朱皇帝家的鳳陽祖墳說刨就刨,隨孫可望、李定國入雲南後在大西軍中僅次於四大王。現在雖說被清軍打得丟盔棄甲,狼狽不堪,可再怎麽落魄也不是緬甸人能欺的。白文選震怒之下,下令兵馬立即反擊,緬方搶馬的士卒被文選部下兵將追到河邊,紛紛溺水而死。
擊敗這幫不開眼的緬甸官兵後,白文選索性決定大舉深入緬甸,進軍他們的王都,以此迫使緬人交出皇帝陛下。
……
緬甸界內到處都是雲遮霧障的熱帶叢林,樹木參天,叢林綿延相續,昏暗不見天日的環境讓人生畏。山道隱隱約約,使人感到幾十步之外甚至幾步之外,就是不可知的地段。兩人並行,一個轉身,一個人就可擺脫另一個人。極目遍山,綠色挾著濕氣撲麵而來,綠的使人透不過氣來,使人真想看到一點黃土黑土,想看到秋風中的一片黃葉,想看到北風中的一片片雪花…可是沒有,有的隻是綠色,綠樹綠草綠藤綠地,空氣是綠的,雨水是綠的,連毒蛇飛蟲都是綠的,整個兒就是一個令人窒息的綠色海洋!
然而就在這樣一個綠色世界中,大明鞏昌王的兵馬卻艱難的行走在其中。他們全部是軟甲短衣,手執藤牌與短刀大斧,一支象隊夾在隊伍的當中,大象身上的騎士們手執長矛,身披皮甲;大象的身上駝著糧食和備用器甲。
第一天,白部沿著一條羊腸小道蜿蜒而上,雖難以行走卻還順利。從第二天開始,進入了原始森林,古木參天,不見天日,動、植物腐爛的氣味就撲麵而來,使人惡心而欲窒息,士兵頭頂上數不清的青皮猴子,發出如兒童啼哭的叫聲,叫人發悚!滿地都是厚厚的落葉,走在上麵如同行走在柔軟的床墊上,很不得勁,因此行不多時,士兵們就一個個又惱又急,哼哧哼哧地罵著娘。過不多久,大家行走在這“軟墊”般的落葉道上,便有如履薄冰之感,不免戰戰兢兢,因為往往有一些深坑被落葉覆蓋,猶如獵獸的陷阱,有的甚至是不可探測的深淵,人一墜入便難挽救。
先頭部隊擔負起“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的任務——手持大刀的士兵披荊斬棘,開出一條真正的前人未走過的道路。過懸崖時還要架設扶手,以免墜入萬丈深淵。有一些真正的獨木橋,也是部隊極難通過的,必須附加原木。原計劃搶在雨季到來之前走出大山,沒想到今年雨水來的早,實際上進山不幾天傾盆大雨就鋪天蓋地而來。
緬甸雨季的飄潑大雨下起來就沒完沒了,天空好像被戳了個大窟窿,雨水從這個大窟窿裏一刻不停地傾瀉下來。每天從明至昏,從昏至晨,下個不停,隻有大雨轉中雨、轉小雨,再轉大雨……周而複始,並無止盡。在旱季可以行走的山溝,竟然白沫飛騰,猶如瀑布,因此過溝也必須架橋。但因水勢湍急,架橋不易,往往橋剛架起,便被急流衝垮,經反複架設方能成功,所以行軍之慢,出乎任何人所預料,往往每天行進不過數裏。
頭幾天明軍將士隻把巨蟒猛獸看作最可怕的威脅,所以將士們都警惕著,防備遭到猛獸的突然攻擊。其實森林中的動物在明軍大舉入林時發出的嘈雜響聲和火光的照耀下,受到驚嚇早已經遠避了。隻是在夜間將士們才會發現周圍遠處閃爍著野獸那對可怕的發紅綠色的目光,對著他們虎視耽耽。由於明軍將士們的注意力都在猛獸方麵,對那密密麻麻爬在樹上的黑色螞蟻卻掉以輕心,吃了很大的虧。
密林能擋住陽光,卻擋不住雨水,明軍將士們腳下注起了水坑,螞蝗飄浮出來了。因為明軍士兵大都是赤腳草鞋,很少有穿軍靴子的,所以螞蝗便瘋狂叮咬明軍將士的赤腳,螞蝗咬人時並不怎麽痛,往往不會被及時發現。即使發現了也不能拍打,因為螞蝗經拍打或拉拽斷了身子,它的頭會鑽進皮肉繼續繁殖為害人體。於是明軍將士們走過的地方,很快便被血水染紅——一條名符其實的血路!
開弓沒有回頭箭,鞏昌王白文選不是不知道部隊正麵臨的大麻煩,但他已經沒有選擇,他隻有一個心願,那就是早點走出大森林,早點接回天子。
沒過多久,明軍隊伍開始出現病號,也有了掉隊的將士,在原始森林中掉隊幾乎必死無疑。雨中行軍,加上疲勞,人的體質逐漸衰弱,尤其是被蚊蟲叮咬後,感染上“瘟症”的人越來越多,死亡的人數日益增多,從每天幾人增加到十幾人、幾十人、上百人。由於明軍極度缺少藥物,許多勇敢的明軍將士在高燒幾天後死去,很多將士死後都不肯閉目,因為他們還沒有接回天子!
殘忍的事情一件件接踵而來,傷病員沒有人肯抬,因為完好的人都說不準能不能走出去,傷病員又哪能活著走出去。所有人都硬起心腸,鞏昌王同樣也是硬著心腸,傷病員必須被棄置,否則大家誰也出不去。
有的傷病員還能掙紮,他們柱著棍子追隨隊伍。有的則在地上滾爬,哀嚎著大叫:“弟兄們,弟兄們,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
前方的同伴誰也不肯回頭,因為他們不敢,因為他們的心也很痛。
明軍行進的路上出現越來越多的倒斃者,森林中無數螞蟻和不知名的爬蟲向倒斃者進攻,一個倒斃者在兩個時辰內便隻剩一堆白骨了。
白文選心急如焚,他意識到自己的隊伍進入了沒有敵人的恐怖戰場,惟一的解脫方法就是加緊行軍,走出森林,負責開路的軍官被白文選連著斬了三個,隊伍的行進速度總算加快了一些。又行進了五天,明軍終於在山裏發現成群結隊赤身**的緬甸山民,這些山民男男女女僅在下身圍一塊遮羞布,見軍隊路過也不驚慌,都站在山上好奇地觀望。將士們對這一發現自然也好奇,議論紛紛,他們都說那是野人,後來這座山便被人稱之為野人山。
……
白文選得知發現了緬甸野人山民,下令不必理會,嚴禁將士與野人接觸,免得惹出是非,節外生枝。再說既然有了人煙,說明他們就要走出森林,更是不宜耽擱。
終於,明軍曆盡千辛萬苦,經過近一個月的晝夜行進終於走出茫茫原始森林。前哨來報,隊伍抵達緬北的加邁,這裏距緬都孟坑城還有二百裏。白文選下令就地紮營,隊伍休整。各營的損亡人數陸續報了上來,總共損失了兩千八百多人。
一道檄文飛到緬甸王宮,白文選命令緬王交出永曆帝,否則將揮師大舉進攻!
緬王被突然出現的明軍嚇壞了,可他卻不敢將永曆君臣交出去,因為吳三桂又派了兩次人過來,這一次來人卻不是要見永曆,也不是給永曆送什麽錢財的,而是要求緬甸方麵不得和明軍接觸,更不得將永曆送還明軍,否則雲南的大清兵便將殺入緬甸。
相較皇帝都跑來避難的明朝,緬甸國王自然更怕占有中國的清朝,於是緬王決定和明軍交戰。他下令召集了數萬民眾和士兵,在都城至緬北大肆建立木城,一直延伸到明軍駐地。又組織了數百頭大象連同緬軍,和明軍隔江對峙。一時間鼓聲震天,喊殺不斷。
鞏昌王白文選見緬軍不肯交人,反而要來決戰,便命令部下士卒砍伐樹木編造筏排渡江作戰。緬軍自恃人多勢眾,對明朝軍隊看不上眼,主事大臣變牙簡說:“漢人無狀,然亦不多,須俟其盡渡,然後扼而盡殲諸江中可也。”
白文選親自指揮渡江,他選悍勇將士數百全身披甲,坐在木筏上魚貫而渡,剛渡過一百多騎兵,白文選就在對岸下令吹起號角。上岸的一百餘明軍將士一鼓而前,人人死戰,緬軍抵敵不住,陣勢大亂,明軍主力陸續渡河,發起全麵進攻。
白文選所率皆百戰之兵,雖然人數不多,兵器不良,但麵對七八萬緬軍(民)毫無懼色。他們布成千人方陣,手中盡管隻有長刀、矛槊、白兵(短木棒),卻勇敢地殺入緬兵長陣之中。戰馬交蹄,刀戟來往,閃出一道道寒光,明軍士兵們有的默不作聲,拚命廝殺;有的打著赤膊狂叫著橫衝直闖。被砍中的,有的落在馬下,立時又被亂馬踏成肉泥;有的仍在馬上忍痛揮刀;有的被削掉了頭顱,砍飛了天靈蓋;有的被刺傷了手臂,砍斷了大腿.……
戰場上到處是鮮血噴湧,士兵的臉上、身上血跡斑斑。地下到處是馬屍人屍,慘號哀叫,喊聲、殺聲夾著鼓聲、兵器撞擊聲……半日激戰苦鬥,緬軍不支,死傷一萬餘人,餘下緬軍連同召集來的百姓瘋狂撤退。
經此一戰,緬甸當局這才知道明軍強勁,哪怕殘兵敗卒,也不是他們可以抵擋的,緬甸國王嚇得下令收兵入都城據守。白文選意欲攻城,直接拿下緬甸王都,可又擔心城內的永曆帝的安全不敢莽撞行事。
在一些知曉永曆君臣內情的緬甸官員建議下,緬甸國王派人質問永曆帝朱由榔:“爾到我家避難,雲何殺我地方?”
朱由榔並不知道鞏昌王白文選奉晉王令率兵前來接他回去的詳情,隻以為緬甸人是借這由頭要殺他,當場嚇得就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答道:“既是我家兵馬,得敕諭自然退去。”
黔國公沐天波等人請皇帝不要著急下旨,先派人打探具體情況,可被緬人嚇破了膽的朱由榔卻不肯聽,要文書房太監李國泰帶敕令去命明軍退兵。緬甸當局卻怕永曆派去的人同白文選見麵後,各自了解對方情形和緬甸態度,生出波折來,所以不讓李國泰出城,而自行派人將敕文送至白文選營。
白文選見了這敕文,不知真假,找來隨軍官員詳加核查,確認真是皇帝手書後,當場就悲憤的哭嚎起來。哭後,朝永曆所在方向磕了三首,含恨退兵。
……
鞏昌王白文選退兵後,廣昌侯高文貴、懷仁侯吳子聖也率領一支兵馬入緬迎駕,但他們所取的道路同白文選不一樣,走的是永曆帝入緬的路線,這條路十分的好走。
前腳剛騙走白文選,後腳又來一支明軍。緬甸方麵卻沒有吸取教訓,他們打探的清楚,上次來的明軍是精銳,這次來的卻是雜牌,所以緬甸國王下令阻止明軍進入。高文貴和吳子聖見狀,決心動武,一舉殺入蠻莫。緬軍抵敵不住,又故計重施,逼迫永曆帝發敕諭責令高、吳退兵。
朱由榔和上次一樣,一味遷就緬甸,派吏部郎中楊生芳、錦衣衛丁調鼎前往敕令二將退兵。高文貴、吳子聖接到諭旨後被迫從布嶺退兵。高文貴憂憤於心,不久病死。而楊生芳、丁調鼎回去後,竟以退兵有功,各自被朱由榔升官晉爵。
有了這兩次明軍入侵事,緬甸方麵如驚弓之鳥,覺得永曆君臣實在是個燙手貨,把人交還明軍,吳三桂不答應。直接交給吳三桂,吳三桂卻不肯要,隻要緬甸妥加安置。緬甸國王實在是弄不明白吳三桂葫蘆裏裝的什麽藥,可他實在是害怕清軍入緬,打不過清軍的明軍都能讓他亡國,況清兵直接來呢。
思來想去,緬甸國王派人找到馬吉翔,威逼他一番,馬吉翔嚇得趕緊去找李國泰,二人一塊慫恿朱由榔發出敕令給緬甸各守關隘官員,這敕令說道:“朕已航粵,後有各營官兵來,可奮力剿殲”,借以換取緬甸當局的歡心。
……
滇西九龍江畔,晉王駐地。
夜色已深,叢林中的營地點起了一簇簇火堆,疲乏而寒冷的士兵圍著火堆,有的沉沉睡,有的凍得睡不著,起來烤火或跑步,邊哨緊張地繞著營地不斷巡邏。
晉王李定國領著兩個侍衛在一個火堆一個火堆的中間走著。火堆發出畢畢剝剝的清脆的爆響,火苗兒忽閃忽閃地映著晉王嚴峻的臉膛。作戰失利,糧草奇缺,軍心紊亂,處境日漸艱危,使他心情憂鬱。晉王蒼老了許多,自投身到永曆帝駕下,十幾年的苦戰,他沒有屈服過。他始終向往著勝利,憧憬著複明的美好理想。但是他不懂為什麽明朝的局麵會每況愈下,一步步走向滅亡……
鞏昌王沒能接回天子,廣昌侯他們也沒能接回,晉王不甘心,或者說他不肯屈服,他想力挽頹局,但屢屢卻是掙紮,毫不見效。
晉王累了,病了,他的心也漸漸要死了。
這些天來,晉王心中始終有一個疑問:難道真是天意滅明,要不然老天爺何以如此待他,待大明!
晉王有些心酸,附近,不知哪一個火堆邊的士卒,輕聲唱起了粗獷低沉的歌聲。
歌聲是晉王熟悉的鄉音,陝北的信天遊。
“嗨哎嗨誒嗨哎嗨嗨
羊啦肚子手啦巾喲
三道道藍
咱們見個麵麵容易
哎呀拉話話的難
一個在那山啦上喲
一個在那溝
咱們拉不上那話話
……
”
歌聲慷慨激越,隨著風,在叢林群山之中斷斷續續,回響呼應。
鄉音讓晉王麾下的陝北將士們都情不自禁跟著唱了起來,很多人唱的哭了。
這情景,讓晉王軍中的官員們想到了史書上所寫的垓下,想到了那令楚軍一夜而散的《楚歌》。
夜空下,篝火旁,晉王呆呆的站著。突然,他覺得很冷,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沉默片刻,他從腰間拔出寶劍,劍鋒抖著一股青光。他雙腳並拔,深深地運了幾口氣,劍慢慢向上劃過一個圓弧,然後向右側奮力一揮,緊張地舞起劍來。劍光像熠熠的銀鏈,閃爍奪目,兜起了陣陣風聲。他似乎要把周身的熱血,滿腔的激憤,一齊拋向肅殺的夜空!
伴著舞劍的節奏,晉王也唱起了歌,歌聲慷慨悲壯,歌詞透露了英雄磊落的胸襟。
“怒發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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