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相為依
今年的桃花開得別樣緩,如今已是農曆四月末,前院裏的十來株桃樹上才徐徐粉紅了一片枝椏。
不與繁花爭顏色,隻待春盡始芬芳。那淡粉的碎瓣自枝頭飄零,嫋嫋勾勒婀娜弧度,馥鬱纏繞,繽紛墜落,終是回報了滋養孕育過的大地一片美不勝收的花海雪景。
隨意搭了條毯子,我軟軟地趴在閣樓走廊的雕花木欄前,看得有些癡了。“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白居易詩中的文縐意境,讀書時懵懂不解,也隻有在如今難得的靜謐下才算是真正能領會一星半點。
伴著撲鼻桃花香,思緒漸漸飛遠,那也是這樣一個愜意溫暖的春日午後……
我叫淩霏嫣,原本是北京民族舞蹈學院一名大一新生。
下半學期的一次課外拓展中,專業老師為了更好地融會教學,帶領我們全班三十多名同學,一起到市文化館古漢文化分館,租借漢服和場地,實地教學。
第一次見到那些做工精細、妍華瑰麗的漢服時,同學們都無比興奮。
尤其是我,佇立在展台櫥窗前,看著裏內陳設的一件玄黑色底、大紅鑲邊、金線繡製的鸞鳥鳳凰的廣袖漢裝,被它的美麗驚詫到簡直挪不開眼,幻想著穿上它的人該是多麽的驚世絕倫。
情不自禁地伸手就要撫上那抹華美,被趕來的文化館工作人員製止。據他介紹,展窗裏的這件,是漢朝宮廷皇後大婚的衣裝,上頭的寶石金線都是真材實料的手工繡製,屬高仿文物,隻供賞鑒,不得觸摸,更不外借。
尷尬地收回手,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原來是皇室宮裝,難怪如此惹人注目。
專業老師一旁再三催促著,我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和同學一起,以最快的速度換好改良過的漢裝舞服,等待在舞台幕布後,準備登場。
班裏調皮的男生惡作劇,將厚實重疊的幕布後的燈閘全部拉上,一時光線尤為黯淡,以致同學們近在咫尺都看不太清楚對方的臉,人群中有些許騷動。
我索性就閉上了眼,心裏還在勾畫著那件絕美宮裝。
隻待耳邊音樂響起,嫻熟地拋出水袖,調整好正確的開場姿態,緩緩睜開眼。
可是眼前的場景卻使我怔愣在原地。
身處的地方已明顯不是文化館,而一間華麗寬敞的宮殿內。腳底花樣繁複的羊絨地毯,和頭頂碩大精致的布幔吊頂都冷冷彰顯著它的奢華和氣派。
而我的四周圍著八九個著統一漢服的少女,個個窈窕可人,卻沒有一個是我熟識的麵孔。
舞台前方原本專業老師的位置,赫然坐著一位體態豐腴、雍容華貴的婦人,目測三十多歲,衣飾打扮皆具古風。
見我呆愣原地,貴婦不悅地蹙眉,擺手示意一旁敲編鍾的樂師停手,輕啟朱唇道:“飛燕,你這是怎麽了?前次還跳得甚好,今日怎的如此失誤?可是身體有恙?”言語中盡是關切之詞,卻聽不出半點關切之意。
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腦中更是一片混沌。
此刻我不是應該在市文化館嗎?這莫名其妙的地方是哪裏?她剛剛叫我什麽?飛燕?是她發音不清還是我聽錯了,我明明叫霏嫣好不好?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貴婦臉上的不悅更濃。而她身後一位四五歲的老嫗已忍不住斥責出聲,一臉刻薄尖酸。
“大膽飛燕!公主問話豈敢不答?”
這時,旁邊伴舞的少女中,有一個“撲通”跪倒在地,向貴婦開口乞求道:“請公主開恩,我姐姐昨日夜裏不小心染了風寒,身體不適,今日還未好全,所以才會冒犯了公主,望公主不要怪罪我姐姐!”
循聲望去,比我年紀略小一點的女孩兒,長得濃眉大眼,很是漂亮。不過,她又是誰?怎麽叫我“姐姐”?
很想開口問問到底是怎麽回事,但現在絲毫搞不清狀況,隻好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貴婦的淩厲,老嫗的刻薄和一屋子人唯唯諾諾的樣子,都甚是詭異,誰知道萬一不小心說錯了話,會帶來什麽樣讓我意想不到的後果。
貴婦聽著那女孩兒的求情,臉色稍有緩和,大赦施恩道:“罷了,既然你身體有恙,便好生休息著,改日再表演,都下去吧。”
“喏。”舞女樂師一齊俯首彎腰道,接著便魚貫出了大殿。
“姐姐,姐姐快走了。”方才求情的少女見我仍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拉扯著我的手,小聲說道,示意我“此地不宜久留”。
便暫且跟她出了大殿,走到僻靜無人處,我終於忍不住了,開口問道:“這是哪裏?你是誰?”
女孩兒顯然被我的話驚住了,焦急地摸了摸我的額頭,“我的好姐姐,我方才的話是誑公主的,你不會真的病了吧?”
不習慣被一個陌生人摸來摸去,女孩也不行,尤其是剛剛發生的一係列事情讓我感覺自己像個白癡被人耍了一樣。
明明是在文化館等著課前展示練習,怎麽一眨眼的功夫就置身到了這麽個奇怪的地方?今天是愚人節嗎?如果真的是同學的惡作劇,此刻,我也隱隱有些生氣了。
很不客氣地甩開她的手,鄭重說道:“你到底是誰?我為什麽會在這裏?玩笑開夠了嗎?”
感受到我嚴肅的表情下的噌噌怒氣,女孩嚇得“哇”地一聲就哭了,邊哭邊說:“你是不是中邪了?我是你妹妹趙合德呀,你不在這裏會在哪裏?咱們是被爹爹送來陽阿公主府做舞姬謀生的,你不會都忘了吧,這可怎麽辦呀!”
“趙合德?”我呢喃著,慢慢咀嚼這三個字的意義,猛然如遭雷擊。
“飛燕合德?!那我豈不是……趙飛燕?!”我死命抓住她的雙肩,用力地搖著,不敢相信這一切!
女孩被我激動的反應嚇得立刻又止住了哭聲,弱弱地回道:“你可不就是趙飛燕麽,姐姐,你終於想起來了嗎?”
天哪!我穿越了?到了漢朝,成了趙飛燕?!曆史著名的紅顏禍水,一生榮寵富貴,卻不得善終的趙飛燕!我是該感慨這運氣是太好還是太壞呢?
驚得連連後退,此刻反倒希望有個人可以衝出來告訴我:“嘿!霏嫣,你個傻瓜,被騙了吧!”我保證會立刻擁著他熱淚盈眶,畢竟再過分的惡作劇也比穿越到一個曆史罪人的身上要令人好受得多!
看著滿院紛紛揚揚的桃花,我無奈地搖搖頭,心中苦澀不已。
原來這具身體的靈魂現在何處,是否與我互換,正在遙遠的二十一世紀驚魂失措著?我不得而知,隻知道她留下這驚世駭俗的美貌於我未必是幸運。
“姐姐,姐姐。”
合德妹妹不知什麽時候也來到了閣樓,趴在我身邊,親昵地搖著我的手臂,打斷了我的思緒。
“你怎麽過來了?不是說要跟翠娟她們采做珠花用的小野菊去麽?”我拉過她的手,在閣樓的錦緞麵小凳上坐下。
“我不放心姐姐,就過來看看。姐姐,你的手怎麽這麽涼?來,我給你暖暖。”合德說著,將自己的雙手用力搓搓,放嘴邊哈口熱氣,小心翼翼地捂著我的手。
一絲淡淡的暖意沁入心窩,看她自己一雙小手搓得紅彤彤的,我趕忙阻止她,說道:“傻丫頭,不必如此,姐姐不冷。再說姐姐一向如此,大夫說是瘦弱體虛,寒日裏是會這般手腳冰涼,沒有大礙。”
“姐姐,有句話我一直想問你,就是不知道該不該問。”合德低頭揉搓著衣角,猶豫地開口,說完後一雙無辜的大眼睛可憐兮兮地看著我。
我被這丫頭糾結的小動作給逗樂了,誰能相信這是曆書上描述的那個禍國殃民、心狠手辣的妖女呢?至少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我是不信的。
我看到的隻是一個喜歡粘著姐姐一心護著姐姐的纏人的單純小丫頭,心裏對她的抵觸漸漸轉變為喜歡和疼愛,用現代時髦話說就是由黑轉粉,把她當親妹妹一般了。
“咱們是姐妹,姐妹之間有什麽不能問的?”我微笑著開口,牽過她的手放在手心,阻止她揉搓的動作,否則這裙角非要給她搓出一個洞來不可。
見我無所禁忌,合德便壯著膽子開口:“我覺得吧,姐姐自一年前在公主麵前失儀,性子就變了,忘了許多事不說,也不似以前那麽開朗了。姐姐心中可藏著什麽事?有什麽事告訴我,我與你一起分擔!”
聽到她的話,我笑容一僵,是啊,一年了,我穿越到這西漢已有一年光景了。
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機緣巧合讓我來到這個異世界,但一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著“飛燕禍國”的曆史悲劇在我身上重演。這一年,我過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哪天遭遇上那個給我禍國殃民契機的人。
不過這一年,倒也算過得平靜。我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研習舞蹈上,總算是自己喜愛的技藝,不舍得丟,安安靜靜地做一輩子舞女總好過被世人代代唾罵。
“姐姐,是不是我說錯了什麽惹你不高興了?”合德見我半天不說話,有些急了,言語中透著自責。
“沒有,你不要多想。隻是想起一年前在公主麵前的失儀,不由得惱自己,便想專心練習舞蹈,不再犯同樣的錯誤。誰知竟冷落了妹妹,是姐姐的錯。”我神色恢複如常,輕鬆地與合德說笑。我又豈能告知她我是來自兩千多年前的異世?非把她嚇暈了不可,便隨意搪塞了個理由。
對我的話,合德向來深信不疑,聽完頓時鬆了口氣,開心地笑說:“姐姐你這就多慮了,你已是公主府的第一舞姬,沒有人能出於你之上!妹妹臉上也跟著有光呢!”
“小心駛得萬年船。”我用食指抵住合德貫無遮攔的嘴,小聲提醒道。這世道,人多嘴雜,隔牆有耳,總得步步小心。況且“山外青山樓外樓,強中自有強中手”,低調點總不會錯。
合德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姐妹二人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