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宿命
看似波瀾無驚的日子一過又是大半月,默默細數著與巨君下次相見的時期,懷揣殷殷期待與惴惴不安。
這日午後,陽阿公主身邊貼身侍女杜鵑上了閣樓,說是公主傍晚時分要見我。
忙熱絡地將她讓進屋中,又親自奉了茶。
“姐姐可知公主找我何事?”我試探性地問。
公主欣賞我的舞技不假,可從未單獨說過話,尤其看我的眼神,關切中透著陰冷,總讓人覺得暗含陰謀。如此突然召見,心中隱隱有不好的預感,便想著從杜鵑口中能否探知些什麽,也好有所防備。
她神秘一笑,“公主一向對你喜愛有加,召你自然是好事,且放心去就是。”那笑容甚是詭異,更加坐實了我心中的不安。
杜鵑是公主的陪嫁,原本是準備給駙馬做填房的,可惜駙馬英年早逝,以致她年逾三十還未嫁人,性子也愈發刁鑽。她素來是個冷情淩厲的,這會子竟對我笑,隻覺後脊陣陣發涼。
“如此便謝姐姐吉言了。我送您出去。”勉強扯出一絲笑意回她。
送走了杜鵑,我心神不寧地在屋裏踱著步。回想著陽阿近段時間對舞姬們越發的嚴厲和苛刻,敦促練舞也時時透著緊張的氣氛,莫不是“那個人”要來了?一想到此,便不由得微微顫抖,緊攥在手中的絲帕,才一會便已汗濕。
合德恰巧進屋瞧見了,好奇地問:“姐姐你這是怎麽了?”
“沒,沒什麽。”我極力掩飾著,強作鎮定地坐下身沏了杯茶,手指不聽使喚抖動著,險些將茶水灑落出來。
雖說是相處了一年的姐妹,但我並不打算將那個大秘密告訴她,且不說她會不會因這件事遭災,能不能讓她信服還另說。
她對我的話也並不疑心,隻“哦”了一聲,又不經意地兀自說道:“方才回來時碰見杜鵑了,難得一次她會含著笑主動跟我打招呼,真是稀罕了。”
“是嘛。”淡淡回應著,心裏已是掀起千層浪,連合德都如是覺得反常了,陽阿公主此次召見絕不簡單。
還未來得及用晚膳,便急急到了公主寢殿外候著。到底是寄人籬下,隻有等主人發號施令的份,毫無眼色地恃寵而驕隻會自尋死路。好一會兒,杜鵑才出來宣我入內室。
寢殿內室,瑩白光潔的大理石地麵,滿滿鋪著柔軟雪白的羊絨地毯,四周維幔飄渺,紗帳兜縐。徐徐清風貫入,摩挲搖曳,馥馨習習,隱約有蘭花的香氣縈繞鼻息,似夢境般虛幻。朦朧可見陽阿公主斜躺在層層幔帳後的軟榻上,姿態慵懶,自有一股貴氣渾然天成。
隻一眼,我便不敢再看向她,垂下雙眸,看著自己的鞋尖,心中甚是局促。
這樣一個王權尊卑的混沌世界,誤為人下人已是萬般無奈,唯有低眉順耳方能安然長存。
“飛燕,你來公主府多久了?”淡淡的詢問聲自幔帳後傳出。
忙福手,溫順道:“回公主,今歲已是第五年光景了。”輕舒了口氣,虧得平日從合德口中探知了不少往昔事,否則現下豈不要露陷難堪了?
帳內美人輕“嗯”了聲,隨即聲音又添了幾分柔和,“五年了,那你說說,這五年裏本公主待你如何?”
“公主殿下待奴婢恩重如山,不僅許以容身之所,還教授一技所長,如再生父母一般,奴婢此生都不忘公主的大恩大德,將來必將傾力報答!”臉不紅心不跳地說著。
她的恩義,我未必全然知曉。隻是這必是她想聽到的答案,我不介意加諸溢美之辭再說與她聽。
對我的回答她甚是滿意也意料之中,輕笑了兩聲,緩緩坐起身,慢條斯理道:“何須等將來,眼下便有機會讓你報恩。”
“奴婢愚鈍,還望公主殿下明示。”
交疊下的另一隻手掌已緊握成拳,指節微響,極力告誡自己,切莫慌亂。
陽阿已挑了層層紗帳,自內而出,款步行至我跟前,兀自凝視著,隻帶得周遭一陣香風直往鼻間亂竄。我識得,是蘭花的氣息,她獨有的味道,每半月考核時,含月殿便充體縈繞著這樣的香氛。本是清新怡神的味道,此刻不知是否離得太近的緣故,隻覺嗆鼻得很,如她整個人一般,滿滿的壓迫感。
“有些事情,本公主從不為外人道,也是當你為自己人,今日才與你說說。偌大的公主府看似富足氣派,實際是在坐吃山空,金山銀山也終有被吃空的一天。本公主這個家,難當啊。”她輕聲歎息著,頗顯酸楚。
繼續低垂著頭不言語,並不天真地以為主人家會對著個奴婢哭窮,隻靜靜地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說到底還是因為朝中無人,無權勢支撐。若是放在往日,本公主隻當自己生不逢時,可如今不一樣了。飛燕你知道嗎?再有半月,當今皇上將出巡駕臨公主府,這是我們府十幾年來最大的幸事。本公主勢必要傾盡全力,好好招待,讓皇上盡興而歸,以重返往日的榮耀!”說到激動處,她已禁不住抓著我的雙肩,興奮地晃著,修長尖銳的指甲更是要深深嵌進肉裏去。
我唯有忍著疼,緊咬牙關,陪著笑,道:“奴婢一定配合府中上下做好份內的事,替公主分憂。”心中已是泛著冷意,到底直覺無誤,果然是跟漢成帝有關!
“你有心了。宴會酒席之上,歌舞是必不可少的。飛燕,你是我府裏最出色的舞姬,當日的禦前獻技,便全看你的了。”她輕聲說著,聲音悅耳動聽,卻好似一把鈍錘在心頭重重一擊,直叫人心肝發顫。
果然,我最不想也最害怕發生的事終究要發生了,即便大難臨頭,還需盡力為自己爭取,便直直地跪了下去,疾聲道:“公主殿下,奴婢愚鈍膽小,怕壞了您的美意,到時衝撞了皇上還要連累府中上下,請公主收回成命!依奴婢看,翠娟就不錯,舞技精湛,生的美豔,膽子也大,定能合皇上的意!”
“本公主瞧著這府中的舞姬,除了你,別人可沒這本事。再說,萬一你得蒙聖眷,豈不雞犬升天,入住未央宮也未可知,這樣的好事可是別人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分,你竟這樣傻,要往外推?”
公主聽著我言辭中的拒絕,說話不似方才的軟言細語,語氣也瞬間淩厲,尤其最後一句,分明帶著怒氣,“好個不識好歹的奴才”就要脫口而出了!
“公主,請三思……”我依舊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抓著她的裙擺乞求著。
她沒好氣地睨了我一眼,輕蔑道:“方才你不是說要報恩嗎?如今叫你這這麽點事便不答應了?看來本宮的恩情在你眼中輕得很嘛!”
“奴婢……奴婢不敢。”我低聲說著。
眼見陽阿精致的麵龐已因盛怒而輕微扭曲,眼裏隱隱含著殺意,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世道,僅僅因為她這三言兩語而丟了性命十足可能,也是十足的不值當,趕緊服軟才是正道!
“奴婢一切都聽公主的!”
“這才是個好丫頭,起來吧,可別跪壞了身子,半月後還要麵聖呢。”聽著我求饒,陽阿很是得意,麵上早沒了怒氣,笑盈盈地伸手將我扶起,料想著如此張弛有度,才能將我好好控製住。
“謝公主。”我臉色煞白,落在公主眼裏卻是異常合心意的,勢必認為是被她的威嚴所震懾。
緩步走出公主寢殿,外頭已伸手不見五指。行屍走肉般地回到閣樓,腳下發虛,險些傾倒,幸好一直敞門在房內等候的合德眼疾手快迎出來將我扶住。
她憂心地說:“姐姐晚膳還未用便被公主叫去,這會兒定是餓壞了!我給你留了飯菜,還溫著呢,緊著先吃兩口吧!”
推開了遞到手邊的碗筷,有氣無力地回道:“我吃不下。”
見我麵色惆悵,不像是餓的,她便湊身過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姐姐,沒事吧?公主喚你去說了些什麽?一回來竟成了這個樣子?”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我喃喃地念著,處心積慮了這麽久,憑著一己之力想躲過曆史車輪滾滾而來,實屬幼稚的妄想,不禁頹然,難道這就是宿命?
“姐姐你在說什麽呀?不要嚇我!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合德眼淚甚淺,如今見我神色形同癡兒,不禁著了慌,語氣焦急中更是帶著幾分哭腔。
靜靜地看著她,語氣絲毫不帶溫度,“半月後,皇上將駕臨公主府,公主命我禦前獻舞,取悅聖駕。”你我姐妹很快便要成為禍國殃民的紅顏禍水了!還算是稍存著一絲理智,最後一句被我生生地咽回肚中。
“什麽?這是好事啊!有機會見皇上,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不說旁人,就說翠娟她們,肯定要羨慕死的!”合德破涕為笑,由悲轉喜。
我搖搖頭,也能夠理解合德身為寒門女子,偏又姿容出眾的悲哀和不甘,有幸一朝麵聖,飛上枝頭變鳳凰,恐怕是這輩子唯一的機會。
可是,早知道趙氏姐妹的下場,叫我如何能坦然接受這一切?
不!我不能坐以待斃!腦中浮現出那個英俊偉岸的男子,除了不甘,心中更多的是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