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小李和簡訊
老沙已經走了兩個星期了，沒有一通電話，也沒有一個簡訊。
這意味著他們的旅途很順利吧？
小李躺在灑滿晨光的山坡上，靜靜地思索著。一隻潔白的小羊搖搖擺擺地走到小李身邊，小李抬起頭來與它對視，小羊乾淨清澈的眼睛里，可以映照出小李的臉。那眼神，那睫毛，可真的像極了小雪。小李把枕在腦後的右手抽出，伸手去揉小羊蓬鬆的腦袋。這隻小羊可沒有小雪乖巧，它機靈地把頭一歪，閃過身子，邁動小短腿跑開了。小李坐直看了看身邊圍繞的其他羊兒，它們三三兩兩散落在綠毯一樣的草地上，正在大口咀嚼著沾滿露水的鮮嫩青草。棉花糖一般的身軀和山坡上漂浮的雲朵融為一體。小李放心地繼續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雲朵不斷地變換形狀：一會兒像駿馬，一會兒像白兔，一會兒又像一座巍峨的大山。
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的老沙也在和他看著同一片天空嗎？他什麼時候回回來呢？會不會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羊兒們早就把老沙忘了吧？只要有人提供清水和青草，它們就會乖順地跟著對方，該吃吃，該喝喝。做羊比做人快樂啊！
小李發出了一聲沉重的嘆息，繼續胡思亂想著。
當初，在老沙他們走後的第三天，他終於沉不住氣，拿出手機，撥打了老沙的電話。畢竟，已經走了三天，他倆也應該受過挫折，知道了出門在外的艱難。應該要打道回府了吧？
電話的嘟嘟聲剛剛響起，家門外就有人敲起了門。小李只好把電話掛斷，推開屋門走出去查看。原來是郵遞員來了。
雖說現在物流服務已經很普及了，但偏僻的塞罕壩尚未被發達的快遞網路所覆蓋。住在這裡的人們仍舊對於郵政系統和郵遞員充滿了依賴。郵遞員將信件遞給小李，就騎上小摩托，去往下一家了。
小李目送他消失在村巷盡頭，才掩上院門，回屋仔細查看信件。白信封上的筆跡娟秀而陌生，小李皺著眉反覆驗看。沒錯，就是自家的地址。他迫不及待地把信封撕開，裡面只有一張照片——老沙和小雪筆直地站在車站小廣場前，拘謹地笑得燦爛。天氣看起來很熱，小雪的黃外套脫下來系在了腰間，老沙的白襯衫袖子挽到了手肘。他們身後的候車樓上立著三個鮮紅的大字——四合永。
在燦爛陽光的照耀下，薄薄的照片有些透光，背面似乎有字。小李把照片翻轉過來，只見一個俊朗的筆跡寫道：「她已入院，希望你們的旅途也順利平安。」末尾畫了一男一女兩個互相牽手的簡筆小人，十分可愛。小李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來，想不到老沙和小雪在路上還交到了新朋友。他們的旅途過得充實而自在。而自己竟然還在陰暗地設想他們會受挫回來呢，實在太不應該。
小李臉上微紅，將照片插進了房間里的鏡框中。每天早上醒來刷牙洗臉時，他總能看到老沙和小雪可愛的笑臉。小李也就踏實地把心放在肚子里，專心照料著老沙的花園和羊群，靜靜等候著他們的歸來。
可如今已過了兩個星期，他們還是沒有回來。
小李倒沒有從前那麼急躁了。他甚至覺得，老沙就像他童年時愛折的紙飛機。他不知道飛機往哪飛，只知道它會飛到他摸不著的高度；他也不期待乘上這個飛機，只是會期待看到它飛翔的樣子，然後讚歎：「哇哦，這真是太棒了。」
這樣，就足夠了。
「嗚——嗚——」褲袋裡的手機猛烈地震動了兩下。大概是垃圾簡訊吧？小李不願理睬，繼續躺在山坡上，享受此刻的愜意。
「嗚——嗚——」，手機竟接連又震動了好幾次，半分鐘后才徹底平息下來。小李緩緩伸手，懶洋洋地掏出手機。只見屏幕通知里躺著好幾條新收到的簡訊息，一看號碼，全都是老沙的。小李一下子來了精神，他骨碌一下從草地上坐起來，將身邊湊過來的羊兒們趕遠些。他端端正正地坐直身子，一條條翻看著老沙發來的簡訊：
李強小友：
您好！
我和小雪一大早從農家樂出發。老闆和老闆娘熱情地送別了我們。
班車點並不在我們默認的林場場部，而在牧場場部，請知悉。
我們打算走著過去。
一位名叫薩日朗的老太太借我們水喝，還留我們在家裡吃午飯。
天氣很好，我們也很好，請勿挂念。
此致，
敬禮！
老友：沙格德爾
2019年6月14日
中午 11:47
李強小友：
您好！
一對好心的情侶開車捎我們去火車站，我在他們的車後座上發下這條簡訊。
我想，如果小雪能多交往一些年輕的朋友，而不是整天對著我這個老頭子，也許會對她大有好處。
此致，
敬禮！
老友：沙格德爾
2019年6月14日
下午 02:26
李強小友：
去往北京的火車是早上七點五十四分發車，而不在晚上，請知悉。
我們沒有及時趕上這趟車，客運員建議我們去承德市區坐火車。
一個話不多的卡車司機願意載我們。我和小雪都是第一次坐大車，都覺得很新鮮。
此致，
敬禮！
老友：沙格德爾
2019年6月15日
上午 09:07
李強小友：
淋了場大雨。小雪發起高燒來，好心的楊柳醫生收留了我們。
昨天吃晚飯時，不由自主地，我跟她聊起了關於阿媽的一些事，心裡輕鬆了不少。
小雪身體好多了，不用擔心。我們打算明天一大早就出發。
此致，
敬禮！
老友：沙格德爾
2019年6月16日
下午 03:49
李強小友：
我們重新出發了，感覺這次旅行此刻才算真正開始。
天空很藍，請勿挂念。
此致，
敬禮！
老友：沙格德爾
2019年6月17日
早上 07:32
李強小友：
腰包被騙走了，我堅持不下去了。
老友：沙格德爾
2019年6月17日
傍晚 05:20
李強小友：
養蜂人一家收留了我們，今晚和他們一起住在野外。
剛才大家一起圍著篝火唱歌跳舞，我好像回到年輕的時候。
也許這趟旅程還能繼續？
老友：沙格德爾
2019年6月17日
深夜 11:21
李強小友：
決定了。我們走著去北京。
老友：沙格德爾
2019年6月18日
清晨 05:54
李強小友：
第一天的徒步行很累很辛苦，擔憂自己的身體，擔憂路途遙遠，也擔憂會沒有東西吃。
昨晚我們在村裡的小廣場上露營。一覺睡到大天亮，沒有做夢。
我的腦子和心好像在吵架。
這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嗎？這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吧。
老友：沙格德爾
2019年6月19日
清晨 06:37
李強小友：
今天大概走了15公里，速度變快了。
我們看到了長城。
勿念，祝好。
老友：沙格德爾
2019年6月20日
傍晚 06:03
李強小友：
遇見了一位失去孩子的母親。好像看到了曾經的我。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搬到山頂瞭望站吧？
我想你應該聽說過。
老友：沙格德爾
2019年6月22日
下午 02:40
李強小友：
行進的速度比從前快了不少。
想起剛上路時的種種擔憂，真是汗顏。
傍晚在河邊休息時，我處在一種極其美妙的心境中，希望你有一天也能體會到。
我想，我終於和自己的心和解了。
老友：沙格德爾
2019年6月24日
晚上 08:40
李強小友，
北京可真大，夜晚可真亮。
明天一早我們就去拜訪快遞單上的地址。
不論結果是什麼，我們都接受。
老友：沙格德爾
2019年6月25日
深夜 11:58
李強小友，
我欠你一個完整的回答。
二十二年前，還是孩子的你問我：「為什麼非要住在這兒？」
我當時逃避了，沒有說出真正的原因。
是的，和你聽說的一樣。
我想天天守著我的女兒，因為她的的骨灰被我親手灑在了月牙湖裡。對於一個父親來說，這實在是一件艱難的事情。
直到今天，我都沒有真正明白，為什麼她會愛上一個大自己很多的男人，未婚先孕。
是我對她的教育出了問題，是她的本性太過天真無邪，是大城市本就是一座殘酷的熔爐，還是其他什麼原因。真希望那時的她依舊像小時候一樣信任依賴我，能找我談一談。
住在山頂瞭望站里的每一夜，我都能夢見故人和往事，但從來沒夢見過女兒。
直到遇到小雪。
她和我女兒其實一點兒也不像，但是我還是願意帶她去冒一次險。
一路上大家都說，我是多麼無私，多麼善良地幫助了她。其實，從頭到尾，一直是小雪幫助了我。還有你，也是。
如果二十二年前我們沒有相遇，我在山頂瞭望站一定會很寂寞，守不了那麼久，等不到小雪的到來。
這就是我發出這條長簡訊的原因。
謝謝你，我的小友，以及，我一路所遇見的所有。
你最忠實的老友：沙格德爾
2019年6月28日
凌晨 00:15
小李握著沉甸甸的手機，不知不覺已淚流滿面。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站在藍天白雲下，迎著草原上和煦的微風，將電話撥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