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沙和小雪(上)
老沙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會在自家的乾草堆里發現一個孩子。
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清晨。天剛蒙蒙亮,啁啾不絕的鳥鳴潛入木窗流進屋中。老沙像往常一樣自然醒來。睜眼的瞬間,夢中的故人和往事如煙雲般消散,熟悉的、糊滿報紙的屋頂映入眼帘,提醒老沙問出那個老問題——我在哪兒?
今天的答案和過去一樣,老沙在他親手修整的山頂瞭望站里。
這個答案自他搬進瞭望站的那天起,重複了二十二年。這二十二年間,老沙把自己活成了離群索居的隱士——不讀書、不看報、林場為他配的大背頭彩電成了擺設。他每天只守著屋前的花園和屋后的羊圈過日子。
老沙揉了揉太陽穴,緩緩從炕上坐起,兩腳踩進他的舊解放鞋,彎腰系好鞋帶,起身去水缸舀水洗臉。雖是六月上旬,但乍暖還寒的春天還在草原上盤桓不去,臉盆里的水冰得扎手。老沙胡亂抹了兩把,就去外屋燒火做飯。
兩碗噴香的疙瘩湯下肚,老沙額上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身子也活絡了起來。他推開屋門,步入花園。草葉上的露珠在陽光的照耀下迸出七色光彩,各種花卉高低錯落,珊珊可愛。蒼翠的樟子松映照著湛藍澄澈的天空。老沙恍然覺得山頂像是浮在半空中,成了茫茫草原和天空之間漂浮的空島。他揉揉眼睛,伸了個懶腰,痛快地大口呼吸著清新濕潤的空氣。
老沙今年六十五歲了,不再是當年林場那個出了名的好騎手。從前挺拔的腰板已有些佝僂,健實的肌肉早已枯萎,鼻子也遲鈍了不少。但他還是自然地分辨出空氣中蘊含著園中花朵的芬芳,山間白樺樹葉的微苦氣息,山下草原的青草香和遠方月牙湖的水汽。老沙自小便生活在這片草原上,他生於斯,長於斯。甚至在未來的某一天,也終究會死於斯。一番神清氣爽的舒展之後,老沙拿起倚在柵欄上的乾草叉,走出花園,去門外的三輪車卸乾草。
草原才剛剛返青,還很脆弱,不能任由羊群去胡亂糟蹋。去年秋天打好的牧草已被羊兒們吃光了。昨天鄰居小李去縣城買新手機,老沙托他捎回一車乾草做飼料。羊兒的鼻子比老沙更靈,早就嗅到了春天到來的氣息。冬天,它們總是蜷縮著擠成一團團毛球。現在卻個個心急火燎地往羊圈外跳。老沙只得一再加高圍欄,以防羊兒「紅杏出牆」。十年前,因為忘關圈門,羊兒們曾經偷跑出去,把他的花園弄得一團糟。老沙不會再犯第二次錯誤了。
「等草原長結實了,再帶它們好好地出去撒個歡兒吧。」老沙一邊向三輪車走去,一邊念叨著他淘氣的羊兒。
小李雖說是老沙的鄰居,但從距離上來說,他們住得一點兒也不近:一個在山頂的瞭望站,一個在山腳的村子;一個養羊,一個收羊毛;一個幾乎不下山,一個常來山上轉。二十二年前,老沙剛搬到山頂瞭望站的時候,小李還是個光屁股滿山跑的野小子。但距離和年齡的差距並沒有妨礙這一老一小的深情厚誼。
昨夜小李送乾草來時已經很晚。聽到車聲,睡下的老沙急忙打手電筒披衣起來,張羅著要把乾草卸下。小李把三輪車在花園門口歪歪斜斜地一停,隔著柵欄,滿不在乎揮揮手道:「車先放在這兒,用時我再上來開。」說完,他不顧老沙挽留,就一邊哼著一首時興的愛情歌曲,一邊溜達著下了山。 記住網址http://m.bqge。org
這個年紀的小夥子難免大大咧咧。年輕時,老沙是林場的馬倌。他騎術好,膽量大,是套馬的一把好手。馬群中常有受驚離群的奔馬,人需手持套馬竿,眼疾手快地騎馬將其追回。對於這個活計老沙十分在行——隨著兩匹馬的距離越縮越短,看準時機,甩出套馬杆,利索地將套馬索扣入馬頭,靠一人一馬的合力,把奔馬擒回。但在一次套馬時,老沙從馬上摔了下來,被馬拖出去十幾米遠。他在混亂之中胡亂抓著草桿,拚命把腳從馬鐙中脫出,才沒被活活拖死。他大喘著粗氣躺在草原之上,只覺得風兒太輕、天空太藍、白雲太美,腦後似乎有些溫熱。一摸,看到手上的鮮紅的血才覺出疼來。
那時他才十六歲,比小李還要小很多,剛到林場工作,還不知道什麼叫害怕。
一邊想,老沙一邊來到三輪車的翻斗旁,裡面的乾草堆得像小山一樣。他剛要舉起乾草叉,眼睛卻一花。在那成堆的乾草中,他看見一抹明亮的橙黃。老沙定睛細瞧,那是一頂橙黃色的漁夫帽,上面系著個同色的小蝴蝶結。帽檐下還露著半張小臉,睡得正香。
老沙這才反應過來——天啊,乾草車裡睡著一個孩子!
「喂,孩子,醒一醒。」老沙急忙拍了拍那掩在草中的小肩膀。
孩子從睡夢中漸漸蘇醒,懵懂地坐了起來——是個小女孩。她齊耳的短髮粘在睡得通紅的臉蛋上,半閉著眼睛還在犯迷糊。那神情讓老沙想起剛出生不久的小羊羔,看了就叫人心軟。發現站在面前的老沙后,她嚇了一激靈,眼睛瞪得溜圓,手撐身體一個勁兒地往後縮,試圖把自己在草堆里埋得更深些。
「孩子,不怕,不怕啊。」老沙身體前傾,在臉上堆滿笑意,盡量用自己最和藹的語氣來安慰女孩。
女孩害怕極了,緊抱膝蓋,一言不發,只是瞪著老沙看。
「乖,不用怕,爺爺不是壞人。你呀,睡在了乾草車上,被拉到了我家。你看旁邊這個小屋,就是爺爺的家。」
女孩依舊雙眼圓睜,嘴巴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
老沙有些窘,他實在不擅長和陌生人打交道,哪怕對方只是個孩子。他努力回想女兒小時候,自己是怎麼安慰她的。但那實在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想得老沙腦仁都疼了起來。正在為難之際,一陣格格地輕響提醒了老沙——女孩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長袖衫,正環抱著雙膝,凍得牙關顫抖。
「孩子,在外面睡了一夜,一定又冷又餓了吧?跟我進屋暖和一下,吃點東西。肚子吃飽了,就不怕啦!「
女孩望進老沙的眼睛,思索片刻后輕輕點了點頭。她小心翼翼地避開了老沙扶她的手,自己從翻鬥上爬下來,低頭跟著老沙進了屋。哪怕經過老沙精心培育的花園,她也沒抬頭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