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老沙和他的決定(上)
老沙隔窗望向正在花園裡蹲著玩兒的小雪。她實在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越懂事越叫人心疼。
老沙在花園施肥除草時,她就守在一旁默默遞上工具;老沙在外屋做飯時,她就自覺在飯桌上擺好碗筷;老沙去羊圈餵羊時,她就跟在後面靜靜地學。這種來自孩子的無聲陪伴,倒比和許多成年人的交流要舒服得多。小雪自然而然地成為了瞭望站的一員,老沙、花園和羊兒們都很喜歡她。
鍋里沸騰的奶茶散發出濃郁的香氣。老沙邊攪動邊撒鹽,又蹲下往灶膛里填了點牛糞。耳邊似乎傳來隱約的哭聲,老沙急忙起身向窗外望去——小雪正蹲在花園裡抱著雙腿,吧嗒吧嗒地掉眼淚。小李正愁眉苦臉地守在一旁,像個犯了錯的大孩子。
老沙快步來到花園。小雪抬頭看見老沙,流著淚,一聲不吭地走過來抱住了他的腿。小李也忙不迭地趕上來,解釋道:
「我來取車,看到這個小姑娘在花園裡玩,就問她是誰家孩子,怎麼跑人家家裡來了。沒想到問完她就哭了。」
老沙蹲下摟住小雪,輕撫她的頭髮,安慰道:「不哭不哭。別害怕,這是小李叔叔,前天晚上你就是睡在他的車上被拉到山頂的。」
小雪用力吸了下鼻涕,怔怔地抬頭看向小李,臉蛋兒上還掛著淚珠。
見小雪不再哭了,小李如獲大赦,獻寶似的從地上揪了幾根狗尾巴草,手指靈活地上下翻飛,編起了草兔子。老沙隨之將小雪到草原的經過簡要地給小李講了一遍。
聽完后,小李哈哈大笑,向老沙解釋道:「昨天我在縣城買完草料和手機后,特別想吃四合永鎮的一家酸菜燉血腸。吃完後天都黑透了。我開出鎮子沒多久,就尿急,去路邊玉米地方便了一下。這孩子估計就是在那時爬上了我的車。」說著,他把編好的草兔子放在小雪面前搖晃,故意逗她說:「你怎麼這麼會挑,專趁我去方便的時候,上我的車?不然也你也不會被拉到人家家裡了,是不是?」
小雪漲紅了臉,盯著晃來晃去的草兔子看,咬著嘴唇不說話。
老沙趕緊把草兔子拿過來遞給小雪,讓她繼續在花園裡玩。自己則領著小李進了屋。奶茶煮得剛好,他盛了一碗遞給小李,邊喝邊商量該拿這孩子怎麼辦。 一秒記住http://m.bqge.org
小李熟門熟路地從柜子里翻出袋炒米,往奶茶里撒了一把,美美地喝了一大口,緩緩說道:
「我覺得還是馬上和福利院聯繫,讓那邊派人過來接。」
老沙有些猶豫,小雪似乎很怕福利院的人,尤其是那個院長奶奶。她竟然在電話里說要用鐵鏈拴住小雪?這樣的人怎麼能教育好孩子呢?他吞吞吐吐地說:「我覺得孩子去她媽媽那兒比較好。今天早上她給了我一張快遞單,上面有她媽媽的地址。」
「她不是從小就被福利院收養嗎?又從哪冒出來的媽媽?」小李不解地撓撓頭。
「我問過了,她媽媽是一個常來福利院的義工,對她特別好。但不知怎麼突然就不來了,只在孩子生日時寄了身衣裳。」
「小雪怎麼知道那就是她媽媽?」
「她私下問過那個義工,對方親口承認了。」
小李長嘆一聲道:「生而不養,真是造孽啊。讓我看看快遞單。要能聯繫上她媽媽也好。怕就怕對方是故意躲著孩子,不想要她。」
老沙忙掏出褲兜里的快遞單。小雪今早起來默默從書包里翻出一個文具盒,打開來裡面都是些零錢。小雪把錢一股腦兒塞到老沙的手裡。老沙鬆開手一看,一塊五塊的紙幣都有,按面值大小疊得整整齊齊,盒底還有幾枚硬幣。不知道小姑娘零零碎碎攢了多久。老沙笑著把紙幣塞回小雪的手裡,讓她放心,在這裡吃住不用給錢。
小雪歪頭想了想,又從書包里拿出一本十分精美的童話書,裡面的圖畫一翻開就會站起來,把老沙看得眼花繚亂。好一會兒他才注意到小雪是要他看夾在書里的快遞單和照片。
快遞單上的鉛字已有些模糊。老沙仔細辨認了半晌,大概看出地址在北京。照片倒是小雪和一個女人的合影。她們站在大蛋糕後面,都笑得很燦爛。老沙把照片舉得遠些,凝神細瞧:小雪那時四五歲的樣子,穿著蓬蓬的呢子連衣裙,活像個洋娃娃。那女人從身後環抱著小雪,看起來十分親昵。兩個人長得很像,都是標緻的心形臉,雙眼皮、大眼睛,笑起來都有兩個淺淺的酒窩。老沙讓小雪把照片放回書里,自己則把快遞單收進了褲兜中,等小李來取車時和他一起拿主意。
老沙拿出快遞單,把它盡量撫平,捧到小李面前指著說:「你看這地址像是單位的,不像家庭住址。」
「嗯,是個公司的地址。上面留的電話是座機。我打過去試試。」
小李掏出手機,對著快遞單上的寄件電話撥了過去,甜美的客服聲音響起:「對不起,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小李瞭然一笑,說:「你看,人家果真留了個假號碼。」他飛快打字,在手機上輸入了寄件地址,把搜索結果指給老沙看。「喏,這是一家創業公司,和仁互聯網科技有限公司。總經理江帆,副經理金明,都是男的。」
老沙深深地嘆了口氣,難道小雪媽媽真的這麼狠心,用假號碼假地址來糊弄孩子?
小李突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哎!有快遞單倒好辦了。不用問小雪了。收件地址上有福利院的電話。咱們趕緊聯繫他們吧。」說著小李就要打過去。
老沙忙按住小李,猶豫道:「那她不是白出來了。我看小雪是不會甘心的,她一定想知道媽媽不要她的理由。被媽媽拋棄的滋味,太難受了。」
「嗨,還有什麼理由。要麼是未婚先孕,要麼是重男輕女。哪個答案能解釋給小雪聽?生下孩子就扔在福利院門口。孩子長大了記事了來看看,自己有事就一去不回頭,連句交代的話都沒有。這樣的媽還找她幹什麼?」
老沙小心地隔窗張望小雪是否還蹲在原地,能不能聽到小李的話。可花木繁盛,小雪的身影一點也瞧不見。他放低聲音說:「也許她媽媽有苦衷。問清楚了,孩子的這塊心病能治好。不然,怕是要跟著她一輩子啊。」
「這倒也是。從前我沒錢玩遊戲。現在一出新的遊戲機就想買,就算在家裡放著落灰我也高興。小時候沒滿足的心愿,長大了就會一直想去彌補。」小李感慨地向花園望去。
「所以,也許我可以帶她去北京,找她媽媽問個明白。」老沙低頭囁嚅道。
小李眉毛一揚,驚聲叫道:「你?帶著一個看起來也就六歲的孩子?去北京?」
老沙慌亂地解釋:「我,我只是有這個想法。孩子想媽媽想得厲害。昨天半夜,我怕孩子冷,起身給她加了條被子。掖被角的時候,我摸到半個枕頭都是濕的。」
小李無奈嘆道:「唉,人心都是肉長的,我也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這孩子是被我陰差陽錯拉過來的,我也有責任。更何況小雪這麼乖,這麼懂事,我也挺心疼她。」他喝了口奶茶,繼續說道:「但你總得考慮一下自己的情況吧。你身體雖沒什麼大毛病,但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了,路上有個閃失怎麼辦?錢的方面,你是林場的護林員,有退休金,養活自己沒問題。但你也沒余錢當路費呀?我記著你從沒離開過塞罕壩吧?自從你五年前退休后,連場部都不怎麼去了。頂多就是去山下放放羊,去我家賣賣羊毛。你一沒錢,二沒人,年紀又這麼大了,怎麼帶孩子去北京呀?現在和過去可不一樣了。外面的社會發展得太快,變得太多了。」
老沙沉默了,他知道小李說的對。這樣簡單篤定的事實,被一個簡單篤定的年輕人說破,實在無可辯駁。女兒也會這麼想嗎?要是能和她聊聊就好了。老沙抬頭又瞅了一眼花園,憐惜地說道:「將心比心,這麼小的孩子,是懷著多大的勇氣和決心才敢從福利院跑出來找媽媽。怎麼好叫她失望地回去?」
「那也不該由你管啊?讓福利院、派出所去找。這慈善輪不到你來做吧?」
「他們要是會管這事,小雪也不用偷跑出來了。誰會真心在乎一個小女孩的心愿?要是我沒碰上也就算了,現在她到我家裡了,我不能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呀。」
「你呀,一看到孩子就心腸發軟。天底下的苦孩子多了,你幫不過來。不要沒事找事,好好留在家裡過你的安穩日子吧。」
老沙無言以對。這些年,他獨自一人生活在山頂瞭望站,與外界的關聯越來越少。草原是一望無際的碧綠海洋,山頂就是睡在草海里的島,老沙自我放逐到這座孤島上。這是他的終點,是他的結局,是他為自己掘好的墳墓。
「不是什麼事都非要有個答案。這麼刨根問底下去,或許會傷了孩子的心。」小李把喝空了的碗放在桌上,拍拍老沙的肩膀,打算回去了。
老沙起身去送他。小雪還蹲在花園裡,頭幾乎埋在了膝蓋間。剛才的一切一定瞞不過她的耳朵。這孩子實在有一顆非常敏感的心。
小李單手支撐,翻身上了門口的三輪車,向小雪按了聲喇叭致意,沿著蜿蜒的土路下了山。老沙目送車子消失視野盡頭,回身掩好園門,招呼小雪進屋去喝奶茶,抱著切好的乾草走向羊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