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小雪和老沙的出發(上)
小雪簡直來到了世外桃源!
在福利院,她和其他十九個女孩子同住一間宿舍,找不到一個可以安靜發獃的角落。但在山頂瞭望站,除了不時前來拜訪的小李叔叔,只有小雪和爺爺兩個。這裡沒有安安、阿樂和小亮哥的打擾,沒有阿姨們的責罵,也沒有院長奶奶的威脅,實在太愜意了。
草原上三面多風,唯獨東風少有,所以房屋大多朝東。每天早上推門出去,滿眼都是冉冉升起的朝陽。不設防的陽光灑了下來,不設防的風穿了過來,不設防的鳥鳴飛了過來。俯瞰草原,細碎的野花點綴在清新的綠野間,無限延伸,直接透藍的天際,美得像一個夢境。小雪似乎不再是剛來時那個孤僻、僵硬、充滿戒心的孩子了。她現在整天都在戶外玩耍,新鮮的空氣、健康的粗糧和醇香的羊奶讓她臉上的菜色正逐漸褪去。
小雪也交了許多新朋友。一開始她挺怕這些頭上長角,渾身膻味的動物。但相比自己,羊兒們似乎更怕陌生的她。它們蜷縮著躲在角落裡,不安地咩咩叫個不停。小雪學爺爺的樣子抱了些乾草去餵羊。羊兒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躊躇不前。不多久,一隻三個月大的小羊禁不住誘惑,邁著小短腿奔到小雪面前,津津有味地吃起草來。其他羊兒見狀,也大著膽子圍了上來,就著小雪的手開始大吃大嚼。小雪看它們吃得那麼香,也好奇地拿起一根乾草放在嘴裡細細咀嚼。除了有些草腥氣外,什麼滋味也沒有,嚼也嚼不爛——小雪不由得直笑自己傻。吃飽了,羊兒們意猶未盡地舔著小雪的手指頭,痒痒的。原來被喜歡、被信任的感覺這麼好。
爺爺答應帶小雪去北京的第二天,小李叔叔又來了。他和爺爺沒說幾句話就氣急敗壞地下了山。叔叔走後,爺爺只是守在羊圈旁,一邊餵羊,一邊自言自語:最近雨水多,花園裡月季開得不錯……女兒好久沒回來,怪想她的……現在生態好了,狼又現身了,晚上睡覺要警醒些,別被叼走嘍……你們在家好好的,我要帶小雪去找媽媽啦……都是些翻來覆去的車軲轆話。餵飽了羊,爺爺牽了最健壯的四隻下了山,羊圈裡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直到夕陽西下,爺爺才踏著霞光回來,那四隻羊卻沒有跟在他身後。小雪很難過,她把自己攢下的錢又翻了出來,壓在了爺爺的枕頭底下。但隔天,這些錢又被展平了,好好地出現在文具盒裡。小雪沒有說什麼,爺爺也沒說什麼。
這以後,爺爺更忙了:忙著把冬天燒剩的煤球壓上牛糞防止風化;忙著給園裡的花草施肥鬆土;忙著幫圈裡剩下的羊消毒打針……小雪也盡量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活。小李叔叔又來勸過爺爺幾次,始終沒有拗過他。叔叔無法,噘著嘴把一個舊背包塞到爺爺懷裡,又遞給小雪一件嶄新的橙色夾克衫。小雪不舍地脫下了曳地的蒙古袍,換上了新夾克,不大不小剛剛好。她走到叔叔面前,低頭對腳尖說了聲謝謝。叔叔則孩子氣地捏了捏小雪的臉蛋。雖說叔叔第一次見面就把她惹哭,但小雪其實很喜歡他。小李叔叔長得有趣極了。造人的女媧像在開玩笑一樣,把眯縫眼、蒜頭鼻、蛤蟆大嘴一股腦兒安在一張倒三角臉上。但叔叔並不醜,誰能說一個整天笑嘻嘻的大男孩丑呢?更何況,多虧了叔叔,小雪才能來到草原,來到山頂瞭望站,來到爺爺身邊。
小李叔叔送來的舊背包里裝有一個小腰包和一部按鍵手機。叔叔千叮萬囑要爺爺把錢放在腰包里,藏在衣服下。手機是小李叔叔淘汰下來的,只有最簡單的通話簡訊功能,操作起來很容易。叔叔教了幾遍,小雪也教了幾遍,可爺爺還是記不住。叔叔只得把操作步驟一步步寫在紙上,讓爺爺隨身攜帶,路上保持聯絡。爺爺貼身收好紙條,囑咐叔叔照顧好花園和羊圈,再過一周就可以帶羊兒們去草原上撒歡兒了。
叔叔皺眉:「一周?你們會走那麼久嗎?」
「應該用不了。小雪媽媽願意和她一起生活最好。要是不願意……我接著把小雪送回石家莊——總之,一星期內,肯定能回來了。」
小李叔叔眉心添了些憂慮的紋路,提議先去林場場部置辦好路上需要的東西再下壩。他有哥們兒在場部開旅館,可以住一晚再走。叔叔查過,去北京有兩種路線。一種是按小雪來時的路線往回翻——坐班車到四合永鎮,再坐火車去北京,八小時到達;第二種是去承德市坐火車。那裡車次多,坐車的時間也短,五小時就能到北京。叔叔建議還是走第一條路線,四合永離他們更近,更為保險。
到了出發前的晚上,小雪躺在小床上,不斷地做夢:她先是長了一雙翅膀,但不會飛,只會低低的滑翔;之後又看到院長奶奶皺著眉,嘴角拉的老長,沖她搖頭;再後來媽媽出現了,說要帶她去買糖吃。小雪樂顛顛地牽著媽媽的手在集市裡穿梭。走著走著,媽媽忽然不見了。只剩她獨自一人在人群里張望哭泣。當小雪抽泣著哭醒時,她聽見爺爺在炕上無奈地翻著身——他也睡不安穩。 記住網址http://m.bqge。org
小雪在很小的時候,有尿床的毛病。福利院的阿姨們因此添了不少麻煩,到了晚上,她們就故意不給小雪喝水,她只好忍渴入睡。就算這樣,一覺醒來,小雪還會是絕望地摸到床單濕冷冷一片。「就是她,那個尿床的女孩。」阿姨們揪著她向院長奶奶告狀。小雪羞愧地恨不得鑽進地縫裡,她也不想尿床,可自己實在控制不了。院長奶奶讓小雪舉著床單,站在走廊上,展示給過往的人看。阿樂和小亮哥都來看過她,都來笑過她。小雪低著頭,不斷地抽噎著,始終沒敢落下一滴眼淚。這以後,小雪就不再尿床了。院長奶奶為她的治療手段奏效而得意,但她不知道自己給小雪的心造成了多大傷痕。直到遇見媽媽,小雪才好些。
可媽媽也離開了。
那天下午,媽媽手把手教小雪疊千紙鶴。她提起一個月後是小雪的六歲生日,問她想要什麼禮物。
小雪望著媽媽笑盈盈的眼睛,甜甜地說,「我什麼禮物都不想要,只想要一個媽媽……要是阿姨,你是我媽媽就好了。」
媽媽一下子變得非常激動,用力將小雪摟進懷中,不斷念叨著:「我是你的媽媽!我就是你的媽媽啊!」
小雪獃獃地伏在媽媽肩上,過了好久才流出了幸福的眼淚。原來她不是孤兒,她和安安、阿樂、小亮哥不一樣,她是有媽媽的孩子!阿姨們再怎麼罵她,院長奶奶再怎麼打她都不要緊,只要她有媽媽,只要她被媽媽愛著,一切就都是值得的!媽媽也流淚了,她親昵地吻著小雪的臉頰,幫她擦乾眼淚。臨走時,媽媽還眨眨眼,說知道該送小雪什麼生日禮物了。
但下個星期天,媽媽卻失約了。天空下著點點細雪,小雪守在灰漆大門前,雪花在她的發間融化,在她的肩頭堆積。院長奶奶勸小雪進屋等,小雪不肯,像冰雕一樣牢牢站在門口。最終凍餓難耐,暈倒在雪地里。醒來后,小雪追問福利院里的阿姨們,媽媽為什麼沒有來。一個阿姨不知道,另一個阿姨也不知道。她們安慰小雪,媽媽也許有事,下個周末就會來。但是小雪等啊,盼啊,她的六歲生日到了,媽媽再也沒來過。小雪問遍了福利院的每一個阿姨,有的說她不要你了;有的說她遇到難事兒了;有的說她根本就不是你媽媽。小雪一次次追問著,直到院長奶奶不耐煩起來,板著臉訓斥道:「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再問了。」
所以,媽媽把襁褓中的自己放到福利院門口后,再一次地,離開了她?
第二天早晨,小雪頂著兩個黑眼圈起了床,在花園和羊圈之間來回晃悠。爺爺也心神不寧地整理著背包。他將一個白色藥瓶塞進了背包夾層,小雪晃悠過去,問他在吃什麼葯。爺爺摸了摸小雪的頭,說自己身體很好,不用擔心。隨後他又往背包里裝滿了自己曬的白蘑、黃花菜和風乾牛肉,作為帶給媽媽的見面禮。小雪也想帶禮物給媽媽,她小心翼翼問爺爺能不能從花園裡摘一朵花。爺爺二話不說就去玫瑰叢里剪下開得最好的一朵,幫小雪夾進了童話書中。
直到中午,小李叔叔才開著三輪車來了。小雪穿著來時的衣服,套上新夾克。爺爺也換上了體面的衣服——拘謹的白襯衫,板正的黑西褲,還鄭重地打了條紅領帶,不過腳上還是那雙刷洗乾淨的綠解放鞋。小李叔叔笑他簡直打扮得像個新郎官,爺爺靦腆地笑了,伸手把自己的褲線拽得更直。
叔叔要請他們去家裡吃餃子,他頭頭是道地說:「上車餃子下車面。等你們平安回來,再請你們吃豆角燜面。」
小雪搖頭,她想起爺爺之前提過,拉扯小李叔叔長大的奶奶前年去世了,家中只剩叔叔一人。小雪不想再麻煩他了。
爺爺摸摸小雪的腦袋,說道:「午飯就在我這吃吧。也別說誰請誰了。咱們三個一起包這頓平安餃子。」
小李叔叔看看爺爺又看看小雪,點頭默許了。爺爺放下背包去菜地里摘韭菜,小雪樂顛顛地擺碗筷,叔叔則熟門熟路地去和面。很快,三個人收拾停當,圍坐在飯桌前,說笑著包起了餃子。
爺爺的大手粗糙而靈巧,一會兒包出個胖胖的大元寶,一會兒包出個帶花邊的韭菜盒子,引得小雪連連讚歎。爺爺手把手耐心地教她包。一會兒,小雪手中就出現了一個圓頭扁尾的小餃子,可愛極了。
小雪怯生生地問:「這個餃子是叫小魚嗎?」
小李叔叔哈哈大笑,「猜錯啦,這叫麥穗。」
爺爺笑呵呵地對叔叔道:「城裡孩子哪兒見過麥穗呢?既然小雪說這餃子像小魚,就叫它小魚吧。」
聽爺爺這樣維護她,小雪害羞地低下了頭,心裡甜絲絲。
吃好餃子,他們歪在炕上眯了一會兒,再從容啟程。小李叔叔四下打量著:「該帶的東西都帶了嗎?沒忘記什麼吧?」
爺爺一邊背包,一邊叮囑他:「什麼都沒忘。就是你別忘了餵羊和澆花就行。門還是和往常一樣,不鎖了。萬一有人路過,還能進來歇歇腳,喝口水。」
叔叔連連答應著,把園門掩上了。小雪望著爺爺有些佝僂的背影,心裡對他更加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