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老沙和農家樂(上)
老沙費力睜開眼帘,眼前是一片白得茫然的天花板。
屋頂怎麼變樣了?床這麼軟?連一聲鳥叫也聽不到?老沙心裡暈乎乎直犯迷糊。他閉上眼,問出那個老問題——我在哪兒?重複了二十二年的答案變了,他在林場場部的一家旅館里——因為他要帶小雪去北京找媽媽。
老沙清醒了不少,扶著酸痛的后腰緩緩坐起。雖然彈簧床墊讓他的腰板大吃苦頭,但老沙昨夜睡得很沉。那些走馬燈般徘徊的故人和往事,竟一個也沒來入夢。
老沙扭頭看向睡在旁邊床上的小雪。她的小臉兒比剛來草原時圓潤了些,也沒那麼黃了。睡眠把她的臉龐洗滌得明凈可愛,睫毛隨著均勻而輕柔輕輕顫動,被子緊緊裹在脖子下面,像只惹人憐惜的小貓。女兒從來不會這樣。她睡覺時總是嚷熱,老把胳膊露在外面,還會踢被子。女兒小時候,老沙半夜總會本能地醒來,幫她把踢到地上的被子重新掖好。
眼睛有些泛潮,老沙挪動視線打量起旅館房間:靠近屋頂的牆面上有些漏雨造成的水漬。傢具樣式都極為老舊,表面儘是磕碰和起皮。房間一角的臉盆架邊擺著鐵皮暖水瓶,搪瓷臉盆底里有個懷抱錦鯉的胖娃娃。身下黃床單上印著紅花綠葉的牡丹花,床邊整整齊齊地擺著他的解放鞋。
昨天他們到達場部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場部是圍繞著林場辦公處而自然形成的聚落。春夏秋三季,因為職工的駐守和遊客的到來,場部會十分繁華。而一到天寒地凍的冬季,除了他們這些護林員,大部分職工會到壩下去,到縣城辦公,場部也就隨之冷清不少。退休前,老沙有時會趁著冬天來場部逛逛,買些日用品。那時,鵝毛大雪把場部覆蓋成了潔白的童話小鎮,寂靜的街道上只迴響著老沙一人咯吱咯吱的踩雪聲。
五年不見,場部體面了許多,也陌生了許多。女兒從前的小學被剷平蓋起了度假酒店。街道兩旁停滿了私家車,擠擠挨挨都是飯店和旅館,喝酒划拳的聲音絡繹不絕。霓虹一般的店鋪招牌閃爍變換,華麗的歐式路燈把黑夜照得亮如白晝,讓老沙一陣陣眼暈。場部中心兩條主街匯聚處,新立了一個大雕塑,是一根上細下粗的扭轉三稜柱。老沙瞅了半天,也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小李離開主街,拐幾個彎,熟門熟路地把車停在了小超市前,帶他們買了些麵包香腸之類的吃食,買了小雪的洗漱用品和內衣褲。結賬時,小李瞥到玻璃櫃檯下售賣的北京和承德地圖,也張羅著買了兩張。
老沙紅著臉爭了半天,結果還是小李付了賬。
「路上用錢的地方還多著呢,窮家富路。」小李調皮地眨眨眼,拽著老沙的襯衣下擺把腰包藏好,把老沙和小雪的背包都塞得鼓鼓囊囊。
置辦好東西,小李把他們拉到他哥們兒開的旅館,名字倒響亮——蒙古風情度假村,其實就是個農家院。小李豪氣地說在這住宿不用花錢,休息足了,明天一早正好坐班車去四合永鎮。老沙盯著櫃檯旁的房價牌直咋舌,個個都貴得嚇人,執意要選最便宜的土炕房。雖說現在還不是草原的旅遊旺季,但櫃檯前也有來住宿的遊客,他們怎麼好耽誤老闆做生意。
老闆是小個子男人,一雙眼滴溜溜地轉,話說的十分敞亮:「李哥的朋友就是我朋友。我這別的沒有,住宿管夠。」不由分說就給老沙他們開了最好的標間。辦完入住,他就勾肩搭背地摟著小李,帶他們去餐廳吃飯。 首發域名m.bqge。org
小李在飯桌上把小雪如何被他陰差陽錯地拉到草原,老沙如何毅然決定帶小雪找媽媽的故事,添油加醋地大肆宣揚了一番。老闆聽了十分激動,拍手讓餐廳里吃飯的人們都安靜下來,聽老沙自己講講。老沙只得簡單地把帶小雪找媽媽的前因後果敘述一遍。老沙一說完,老闆就用力地拍著他的肩膀,吼道:「真爺們兒,這就是我們草原上的漢子!」餐廳里的氣氛頓時一片火熱。老沙驚慌極了,小雪也漲紅了臉,他們都不習慣成為眾人的焦點。有人在大聲喝彩、有人過來敬酒、有人要握手致意。老沙不喝酒,只好站起來一一握住向他伸來的手,慚愧地鞠著躬。
吃完飯,小李該回去了。老沙和小雪把他一直送到了場部外。熱鬧和繁華褪去,草原和天空黑沉沉連成一片,月亮和星星都藏在了雲層後面,只有陣陣蟲鳴和習習冷風與他們相伴。小李一向漫不經心的笑容變得苦澀起來。他用力抱了老沙一下,揉了揉小雪的頭髮,反覆對他們看了又看,深吸一口氣,翻身上了三輪車,飛快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老沙明白小李的擔憂,一個六十五歲的老人,沒有出門的經驗,沒有周全的計劃,只握著一張快遞單,就帶著小女孩千里迢迢地去北京找媽媽。實在是痴人說夢!出發前他用忙碌來抵禦內心的忐忑。可如今一覺睡醒,他才發現自己忙來忙去,考慮得最少的反而是旅途本身。他竟然離開了熟悉的山頂瞭望站,住進了陌生的旅館,將要前往妻子來自的世界,女兒去往的世界和母親不曾到達過的世界?這一路上他們究竟會遇到什麼?小雪媽媽會接納她,感謝他嗎?
正想著,小雪醒了,怯怯地向老沙問了聲早。看著她乾淨的大眼睛,老沙安心了不少。既然對小雪許下承諾,絕不能輕易食言。時間如流水般消逝,雲在飄,花在開,羊在長大,他已把生命里的全部時光全部放牧在了草原上。舊的一天一去不返,新的一天充滿未知。是時候該邁出第一步,去改變、去接納、去相信了。
洗漱后,老沙帶小雪去餐廳吃早飯。但願餐廳里一個人都沒有,尤其是昨晚的那幫人。小雪牢牢地拽著老沙的衣袖,老沙回給她一個鼓勵的笑容。兩人同時做了個深呼吸,走進餐廳。
一進門,目光齊刷刷向老沙和小雪射來,簡直能把他們烤焦。現在要是倒退著出門那就太奇怪了。老沙硬著頭皮四下打量了一番。萬幸,小個子老闆不在,只有高大敦實的老闆娘坐在櫃檯後面。餐廳里還有其他客人,一對看起來新婚燕爾的年輕夫妻,還有一個梳油頭的男人。他正大聲打著電話,嘴裡蹦著股票、大盤之類的詞語。老沙領著小雪,不自然地邁開雙腿,挑了角落裡的一張桌子。他不確定自己在走過去時有沒有順拐。
「早呀,您。」老闆娘一陣風地飄了過來,她有一頭茂盛的黑捲髮,亂糟糟地盤在腦後,眉毛紋得像兩條松毛蟲,紅亮的臉龐像朝陽,肆意向外散發著光和熱。「早飯只有套餐:小米粥,煮雞蛋,饅頭和鹹菜。來兩份兒?」
老沙尷尬地點點頭。昨晚老闆娘聽完他的講述后,一直眼淚汪汪地念叨著:「世上還是好人多,您真是大善人啊。」真希望她已經不記得這些了。
老闆娘說了聲好嘞,一陣風地旋進廚房。油頭男人還在打電話——「喂。喂?哎,你好。張總啊,啊哈哈。對對對。啊、啊、啊,哎、哎哎,好勒。好勒。哎。謝謝。」掛上電話,油頭男以手托臉,百無聊賴地刷起了手機。
老沙鬆了口氣,摸摸小雪的低垂的小腦袋,把手拘謹地放在大腿上,僵直地坐著。那對夫妻談論起網上評出的十大塞罕壩必去景點。老沙不想顯得在偷聽他們談話,低頭研究起玻璃板下壓著的菜單:老懞古烤羊腿、哈拉海燉土豆、金米風乾肉、軟炸平菇……老沙肚子咕咕叫了幾聲。
老闆娘又一陣風地回來了,把托盤裡的早飯擺在桌上,老沙和小雪趕緊埋頭開吃。老闆娘洪亮的大嗓門卻在此時響了起來:「今兒個天兒真不錯,是個出遠門的好天氣。」
老沙的舌頭被熱粥燙著了——她果然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