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老沙和他的回憶(下)
老沙追著她奔過去,驚慌失措地撫著小雪的脊背。她全身上下風箱似的起伏,直到嘔出黃綠色的膽汁,才停止了嘔吐。老沙慢慢扶小雪回椅子上坐著,她身子一歪,就倒在上面,眉頭痛苦地擰成一團。老沙顧不得矜持,脫下身上的白襯衣,緊緊裹住小雪。自己只穿著件背心,把她抱在懷裡,可小雪還是不住地說冷。
老沙焦急地看了看手機,他們已在這裡等了半個多小時。茫茫雨簾里,一點兒公交車的影子也不見。小雪的臉上已浮出了不正常的紅暈。她真的發起燒來了。老沙在小雪耳邊輕喚幾聲,她哼了一下,沒有睜眼。老沙無奈地來回張望,車站四面透風,小雪在這裡昏睡,恐怕會燒得更厲害。
不能再乾等了!得去路邊的人家求助。老沙躊躇片刻,一咬牙,抱起陷入昏迷的小雪,衝進了漫天席地的大雨里。
剛跑出幾步,背心就濕透了,解放鞋裡灌滿了水。地太滑,老沙一個趔趄差點把小雪摔出去。他不敢再跑,只能快步向前走,盡量彎下腰來,擋住淋向小雪的雨水。雨水將道路兩側的樹葉洗得發亮,路上零星經過的車輛都開了遠光燈,晃得前路一片茫茫。
老沙努力把流進眼睛里的雨水甩出去,辨認著路邊房子的輪廓。他抱穩懷中的小雪,下了公路,趟著水窪,去最近的人家敲門,卻始終無人應答。
老沙只得再回到公路上,茫然地尋找下一戶人家。瓢潑大雨抽打在頭上身上,好疼。是阿爸在用鞭子打自己嗎?
不,阿爸早死了,死在一條膝蓋深的河溝里。
正是在自己身上看到了阿爸的影子子,阿媽才討厭他的吧?阿媽不愛阿爸,阿爸也不愛阿媽。阿爸死後,阿媽本該回娘家改嫁的。就是因為自己這個拖油瓶,拌住了阿媽的好前程,把她拴在了草原上,迅速地衰老了。阿爸阿媽的婚姻是將就、是鬧劇、是搭夥過日子,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錯誤。而他作為這個錯誤的產物,本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啊!
那天,阿媽把手上的金戒指褪下。老沙知道她要去幹活了。可想不到,阿媽走出帳門,打開羊圈,呼喊著羊群。
老沙追出去問:「你去哪?」
阿媽把頭上戴的破舊氈帽扶正,褪色的絲線如同阿媽褪色的年華。她不耐煩撇了撇嘴:「放羊去。」 首發域名m.bqge。org
「看天色,要下暴風雪呢。」老沙試圖勸說阿媽留下。
「冬天就是會下雪的。再不出去放羊,羊都餓死了。明年我們吃什麼?」阿媽瞪了老沙一眼,絲毫不在意老沙的勸阻,留給他一個帶著氈帽的佝僂背影,走了。
她和羊群再也沒有回來。
如果預知自己會在這場白災里失蹤,她還會走嗎?
還是說,寧願去死,也要擺脫老沙這個累贅?
「車——有車——去醫院。」空蕩蕩的公路上終於駛來了一輛轎車。老沙機械地念叨著,儘力抱舉著小雪迎著燈光衝過去。汽車吱呀一聲停了下來,濺了他們一身水。司機開窗大吼道:「找死啊!」不等老沙解釋,他就罵了聲粗話,飛快地揚長而去。路面上剎車軋出的兩道白色水痕,迅速被雨點打得無影無蹤。
天地之間只剩下無窮無盡的冷雨了。老沙一邊向前走,一邊把不斷滑下去的小雪抱得再高些。他不再尋覓房屋的影子,只是默然垂頭而行。路上又經過了幾輛車,輪胎在濕滑的路面摩擦出刺耳的聲響,車燈明晃晃地來回鞭撻他。沒有車停下來,沒有人來問一問。人們都太急了,太忙了。
水淋淋的路面閃亮如鏡,鏡子里的自己鬍子拉碴,蒼老盡現。阿爸如果沒有淹死,就該是這副尊容吧?
身患絕症的姑娘靠在車座上笑嘻嘻地問他,死亡是什麼呢?他也很想知道。老沙做了所有阿爸沒能完成的事——找一份滿意的工作,娶一個溫柔的妻子,生一個可愛的女兒,並且深愛著她們。然後,他把一切搞砸,一路逃到了山頂小屋。這樣的自己,怎麼就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千里迢迢帶小雪去北京找媽媽?
他以為自己是誰?英雄嗎?聖人嗎?他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卡車司機可以天南地北尋找弟弟的下落;小雪可以握著一張快遞單踏上尋母的旅程。哪怕是大海撈針,哪怕是愚公移山,只要有一點兒希望,只要希望還在,他們就不會放棄。可老沙,連這一點希望都不配擁有。這二十二年來,琪琪格從不回家,沒有半點消息……
老沙的大腦在****的沖刷下變得無比清醒,一直被他刻意遺忘的事實浮現眼前——女兒之所以毫無音信,是因為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啊!
司機可以去找弟弟,小雪可以去找媽媽。可他要追尋到哪裡,才能把自己的女兒找回來?
老沙不覺得冷了。他回到了那間悶熱潮濕的蒙古包,燒得滾燙的女兒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老沙守在她身邊,想要哭嚎,想要尖叫,想要替女兒承受這非人的痛苦,可他什麼也做不了。久違的回憶像被放出籠子的猛獸,在他身後緊緊追趕。老沙喘著粗氣,加快腳步,卻始終逃不出那間小小的蒙古包。
老沙沒有發現,他已經偏離了公路,走在了分岔的水泥道上。狹窄的街道上空拉著雜亂的電線。這裡的人家都是清一色的二層小樓。房前幾株高大的蜀葵已被風雨打得橫七豎八,伏在地上。
「你這個小拖油瓶。」阿媽戳著他的腦門狠狠地說
「剋死爹媽的掃把星。」學校里有同學這樣叫他。十六歲的男孩子,受了嘲笑比殺了他還要難受。老沙不再去學校了。
懷中的女孩發出混亂而迷離的夢囈。老沙用臉貼著她的額頭,眼淚涌了下來:「不,不要再一次」,嘶啞的聲音低吼著。
他可以原諒他的父母,還有他父母的父母。他們從戰爭、飢荒、疾病、貧窮、動蕩中生存下來,茫然地生兒育女傳宗接代,讓孩子們吃得飽穿得暖,卻不曾溫柔地對待孩子,智慧地教導孩子。他可以原諒他們沒教他如何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一個好人。他可以原諒他們沒有向他表達過愛,也沒有接納過他的愛。他可以原諒一切——只要琪琪格能回來。
「回來!」老沙絕望地大喊。他身子一歪,跪倒在了雨中,手肘下意識地支撐地面,托舉住女孩。
女孩已經失去了知覺。無數雨點砸在她的臉上,她毫無反應。
雨水流進了老沙的眼睛,淚水流出了老沙的眼睛。他看不清要去的方向,找不到要走的路。
「原諒我,原諒我。」老沙跪在雨里喃喃重複著。模糊的視線中,一個身影向他們跑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