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老沙和失去孩子的母親(上)
「勞駕,能給口水喝嗎?」老沙對來應門的婦女說。
那婦女看起來三十來歲,五官平庸、身材豐滿,正撩起衣襟抹著手上的水漬,上下打量著老沙。她身上的舊睡衣很久沒洗了,胸前的布料上殘留著點點油污。老沙的視野被那壯觀的胸部堵得嚴嚴實實,他紅了臉,儘力把目光移向婦女那張毫無特點的面孔上。
老沙尷尬的視線變化沒逃過婦女的眼睛,她臉色一沉,就要關門。
「阿姨,您放心,我們不是壞人。」小雪從老沙身後閃出身來,用微笑消解婦女的防備。
那婦女怔怔瞅了小雪一會兒,又抬頭看看老沙,低頭吱呀一聲敞開院門,示意他們進來。
小小的院落荒草叢生,冷冷清清,一棵棗樹在院中寂寥而立,樹下納涼用的石桌石凳上落滿了枯葉灰塵。婦女隨手掃去凳上枯葉,用衣袖抹了抹灰塵,請他們坐下,轉身回了屋。老沙和小雪挨著凳沿坐了。不一會兒,婦女提著茶壺出來,將他們的保溫杯注滿茶水。青翠的茶葉在杯中翻滾飄散,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香氣。
「茶還太燙,晾一晾再喝。我衣服還沒洗完,就不陪你們了。」說完,婦女顧自把茶壺擱在石桌上,坐到屋前的台階前,埋頭繼續搓洗滿盆的臟衣服。
滿院寂靜,只有風拂棗樹葉的沙沙聲,和婦女搓洗衣服的刷刷聲。涼風襲來,暑意頓消。老沙和小雪品著熱茶,細細享受著院里的涼意。經過多日的行走,他們已了解,最難的不是走在路上的時候,而是坐下休息後起身的那一刻。雙腿會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像泡了醋一樣酸痛。他們不僅貪戀起此刻的愜意,不願現在就啟程。
老沙彎腰將褲管挽到膝蓋處,露出了腫脹得半透明的小腿。小雪伸手輕輕按了兩下老沙的腿,一按一個坑。老沙安慰道:「只是有些浮腫,不怕。」
小雪撅起小嘴,並沒有賣老沙的賬,大大的眼睛里依舊盛滿了擔心。老沙笑著點了點桌上的保溫杯。只見陽光穿過了透明的杯壁,照亮了水裡漂浮的茶葉,杯子像裝著一座豐盈濃郁的熱帶雨林。碧綠的波光映在白色大理石桌面上,形成了一片小小的湖泊。桌上的枯葉和灰塵,成了湖面上蕩漾的扁舟和星辰。
小雪凝視著桌面的綠波,喃喃道:「真美。」老沙笑道:「只要心中有美,再不起眼的地方就也是美的。」小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婦女聞聲抬起頭看向他們,眼裡浮起一些悲戚。 記住網址http://m.bqge。org
喝了會兒茶,小雪的情緒好些了。她好奇地蹦到院子中心的花池旁,蹲下去玩土。花池裡曾經錯落有致地種滿了花卉。可惜現在全成了枯枝敗葉。只剩下一些俗稱「死不了」的半枝蓮,還在頑強地延伸著肉質枝葉,伏在地上開出多彩的小花。門口的煤球棚子里堆著許多雜物,其中一個竹編小推車,樣子十分别致。老沙慢慢走過去,彎腰拂去上面的蛛網,仔細查看。這小推車是自家手工做的,朴而不俗,直而不拙,可愛極了。如同自己花園裡的小木馬一樣。二十二年前,老沙認真地選木料,畫草圖,仔細為小木馬刷上亮黃油漆,點上烏溜溜的黑眼睛。這些往事清晰得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
婦女正費力地從洗衣盆里抽出一個枕套,甩平上面的褶皺,夾在晾衣繩上。老沙走過去指著小推車輕輕問道:「多久了?」
婦女停下手上的動作,定定地望著老沙。過了幾秒鐘,她含著淚道:「五年了,就像昨天的事一樣。」
「因為什麼?」
「車禍。同村人倒車時把他給撞了。」
小雪困惑地回過身子,仰頭盯著兩個人,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是男孩?」
「是。要是還活著,今年就十三了,個子不知道該長到多高了。」婦女捂住了嘴裡的嗚咽,為在陌生人面前失態而羞慚。
老沙的喉嚨哽得像塞了一團亂麻,他理解對方的感受。白髮人由黑髮人送別,這才是自然規律。而不是黑髮人先離開了人世,留下白髮人茫然地活在世上。
婦女猛然想起了什麼,奔回屋內,出來時,顫抖的手裡多了一小沓照片。她把這些照片捧到老沙眼前:「這些都是他的照片。這張,還有這張,你看,他都六歲了,在還尿床。」
老沙一張張翻看著男孩的照片,心如刀絞。這個可愛的男孩,還能給父母留下些照片做念想。而琪琪格的音容笑貌,全部存在於老沙的腦海里。沒有任何影像可以供他憑弔。
婦女沒注意到老沙的手在不自然地發顫,她顧自絮絮念叨著:
「那天下午,他放學回家。路上司機倒車沒看見,直接把他撞到了牆上。司機嚇傻了,油門當剎車踩,一直不鬆開——我兒子的慘叫聲,連隔街的人都聽見了。他們衝過來咣咣敲車窗,才把那個已經呆住的司機拽下來。可我兒子流了太多血,救護車趕到時他已經沒有氣了——那天早晨他還說想買雙球鞋,同學都有,他沒有。我說家裡沒閑錢,還跟他發了頓脾氣。我真後悔呀……」
老沙在心裡重複著婦女的話:是呀,真後悔呀……
婦女繼續回憶道:「當時我在家裡洗衣服呢,沒關院門,就沖了出去,鄰居把我捎去了醫院……從醫院回來,我去了事故現場坐了會兒。一整面牆都撞塌了,到處是碎磚塊。我的孩子,就是被躺在這些磚塊里,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他那時一定很疼吧?一定很害怕吧?要是我能替他疼就好了,要是我能把命換給他就好了……好想抱抱他,我好想再抱抱他呀!」
她捂著臉,淚水止不住地從指縫間流了出來,滴落在石板地上,洇出一片悲傷的痕迹。老沙顫抖著嘴唇,凝視著哭泣的婦女,一句話也說不出。小雪自覺地站起身,默默走了過來。
婦女哽咽著繼續說:「之後的生活簡直一團糟。他爸說再要一個吧。可我做不到。我覺得那樣太對不起孩子,好像要刻意把他從生活中抹去一樣——我忘不了他,我不能忘了他!那以後,他爸就常年在外打工,很少回來。我知道,他也難受。可我顧不上他了。男人,沒法真正理解一個失去孩子的女人,哪怕他是孩子的爸爸。」
小雪牽牽婦女的衣襟,把自己的手帕遞了過去。婦女悲痛得連腰都直不起來,她沒有去接手帕,反而一把拉過小雪,抱在懷裡嚎啕哭喊道:
「那司機,還是一個本家大爺,平時開車就不管不顧的。別人說他,他也不聽。我沒有讓他賠錢,他家的情況我知道,賠也賠不起。賠錢又有什麼用呢?能把我孩子的命賠回來嗎!」婦女抬頭對老沙哭喊道:「您知道嗎?孩子死後,世界就變了。對於我的隔壁鄰居、打麻將的牌搭子、街上的閑人來說,那天不過是平平常常的一天。但對於我,一切都不一樣了。從前滿院子的花草,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兩三年的時間,院子就荒了。我一遍遍地洗衣服、洗床單、洗窗帘,我得讓自己忙起來,才不會難受到發瘋……」
婦女鬆開肩膀上滿是鼻涕眼淚的小雪,像盲人一樣從剛擰好的衣服盆里,摸索出一條毛巾,把自己的臉深深地埋在裡面。
老沙聽著婦女壓抑地哭嚎,握緊拳頭,指甲嵌進了肉中。他怎麼會不知道?他怎麼會不明白?這就是人生。孩子不見得會比父母更長壽,也不見得能依照父母的期望生活。死去的人永遠離去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生活。住在孤零零的,被草原,森林和風包圍的房子里,那是他自女兒死後,唯一能做的事情。
老沙常夢見自己離開林場那天。天剛蒙蒙亮,東方的天際透出熹微的晨光,愈發顯得黑夜更黑。老沙背著行李,踏著茫茫晨霧,做賊一樣地溜出林場大門。冰涼的空氣里有松針和鐵鏽的味道。老場長已經退休,新場長的怒吼回蕩在耳邊。辭掉馬倌的工作去做護林員,這對於林場,對於正值壯年的老沙都是不小的損失。但老沙還是一步步,堅定地朝著山頂瞭望站的方向走去。
生氣歸生氣,新場長還是把這個原本廢棄了的瞭望站重啟了,任憑老沙自己折騰。老沙把他所有的積蓄,不計成本地扔進了這座瀕臨坍塌的小屋裡,讓它漸漸能夠住人,有了點瞭望站的模樣。決定建造花園則是在小屋修好之後。老沙原本只是想把通往山頂瞭望站的小路重新清出來。這樣,那個總是跑來偷看自己的小李,上山會方便些。他花了一整天的時間辨認著前路的痕迹,從山腳到山頂清理著荒草,累得筋骨酸軟,倒頭就睡。頭一次,老沙覺得世界不再站在自己的對立面。早上醒來,老沙才發現自己在屋前清出了好大一塊空地,遠遠超出了路的範圍。
老沙獃獃地站在空地中心,環顧四周。他想起女兒臨終時說過的話,輕輕地笑了,這片空地,如果圍上柵欄,倒是很像一座花園。說干就干,老沙是個男人,原本對花啊草啊之類的東西一竅不通。但他還是儘力去做了,柵欄搭起來了,土層夯起來了,小李也時不時地過來幫忙,雖然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倒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