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老沙和徒步旅行(上)
老沙和小雪已經在路上走了八天了。
這八天里,每天醒來,眼前都是完全不同的景象:有時是低矮的彩鋼板、有時是尖圓的穀倉頂、有時是結實的帳篷布,有時老沙甚至睜眼能看見晨光熹微的天空和濃密的樹冠。一天醒來,天空下起了小雨。雨點打在帳篷頂,輕柔的像一首搖籃曲。雨絲的一端連接天空,一端連接大地。這一刻,天空、大地和老沙似乎都連接在了一起。他靜靜聽著雨聲,覺得自己屬於這個世界,又獨立於世界存在。他依舊問著自己那個老問題——我在哪兒?問題的答案日日變換,但地點離北京越來越近。
遼闊的野外,新鮮的空氣,長久的行走,讓老沙的睡眠和胃口都健康了許多。楊柳給的藥膏,老沙一直按時塗抹。后腰的淤青逐漸從紫葡萄色轉成青葡萄色,再變成了淡淡的葡萄乾色。老沙的胳膊雖塗了防晒霜,還是曬爆皮了。小雪幫他把剝落的死皮一點點撕掉,露出新長出的黝黑膚色。去河邊取水時,老沙簡直不認不出倒影里那個眼神堅定,鬍鬚虯結的男人是誰。倒影里的他似乎年輕了十好幾歲。
小雪的變化也非常大,原本黃瘦的小臉飽滿了許多,沁出水蜜桃般的色澤。兩條腿結實得像小馬駒,蹦蹦跳跳著就去路邊人家要水喝。他們兩個都不再談論對找媽媽這件事的期待和擔憂,而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行走本身。日出而行,日落而息,行路的節奏和大自然同頻。他們所做的,只是把左腳放在右腳前,再把右腳放在左腳前。累了,就雙手撐腰分散壓力;餓了,就停下壘灶做飯;疼了,就塗抹藥膏拉伸腿腳。經過密雲水庫時,老沙還帶小雪繞遠去欣賞了一番,兩人不由得為從未見過的煙波浩渺,水天一色嘖嘖驚嘆。
他們遇見過許多人:下地幹活的老農;上山放羊的孩子;去北京上訪被強制送回的拆遷大叔;熱愛功夫要騎行到少林寺的外國人;一個紋身染髮的小青年,在聽完老沙的故事後,恭恭敬敬地向他鞠了個躬;一輛老捷達車打不著火,他們幫著推了一把,司機熱情地捎了他們一程;還有一位雙腿截肢的殘疾人,帶著手套,撐著路面,一點點向前挪,打算一路挪到長城上去——「不到長城非好漢」,殘疾人豪情萬丈地說。他頭髮花白的老父親則跟在後面含笑護送。一位老去的美人兒瘋狂地傾訴她對年齡的焦慮,通過改造容貌來留住別人的目光;一個半大的男孩沉溺於享樂,在夜夜笙歌中消耗著珍貴的赤子之心。老沙和小雪一邊走,一邊傾聽這些陌生人的故事,也講述著自己的故事。想不到拳頭般大小的人心,可以盛裝下那麼多的快樂和痛苦,幸福與不幸。隨著時間的流逝,老沙的記憶已漸漸模糊,那小青年是染的黃髮還是紅髮?那殘疾人因何截去雙腿?老沙記不得了,過去的已經過去,未來的還未到來,當下的這一刻才是他能把握的現在。但老沙確信遇到的這些人都在認真地生活著,都在認真地活著。
除了人群,老沙也長久地觀察著自然。他凝視一群麻雀在樹枝間說笑嬉鬧;他目睹兩隻蜻蜓摟抱著跳起愛的舞蹈;他看見一條小蛇大口吞下鳥蛋,再扭動身體吐出蛋殼。他仰望明月,敏銳地察覺出每天陰晴圓缺的變化;他凝視太陽,夏至那天,太陽的確升得格外早,落得格外遲。他觀察著森林、山川、彩虹、瀑布和露珠。老沙的目光里沒有探尋,也不帶評判,他只是觀察著。
老沙他們也沒有挨餓。楊柳送的那本《本草綱目》很厚,晚上老沙拿它當枕頭,白天則對照著文字和彩圖,辨識可吃的植物。有的根莖可以吃,有的果子可以吃,有的生吃有毒,煮熟就沒事。每認出一種植物,老沙都像遇見老朋友一樣激動。從前路邊不起眼的野草,搖身一變,成了俯拾皆是的寶藏。老沙並沒有去捉兔子麻雀之類的小動物來吃。採集的野菜就足夠填飽肚子,他實在不願把動物開膛破肚,讓自己雙手沾滿血污——雖然他曾經在草原上打過不少動物。實在沒有地方能洗澡,老沙他們就在在河邊、公廁和噴泉旁,用毛巾擦一擦身子。
一路行走,阿爸阿媽、妻子和琪琪格都變成了老沙忠實的旅伴。他想起了許多原本遺忘的幸福時刻:阿媽站在蒙古包外用悠長的嗓音喚他回家吃飯;他貼在妻子肚子上第一次聽到了胎動;琪琪格背著小書包和同學一起踏著晨露去上學;連阿爸的面容在記憶力都逐漸清晰起來——他就是老沙如今的樣子。
人究竟是怎麼變老的呢?年輕時別人會叫你哥哥,後來就是叔叔伯伯,一晃神他又成爺爺了。老沙是什麼時候變作爺爺的呢?從小雪來的那天?還是二十二年前,他本就該是一個爺爺了?老沙常把這些在路上自然發生的感慨,用簡訊的形式發給小李。了他從來沒有收到過小李的回信。日子久了,老沙倒也習慣了在休息的空隙,編寫發送這些無人回復的簡訊。老沙覺得,這像是在朝著自己的心,漂去一個又一個的漂流瓶。漸漸地,他傾聽到了內心的聲音。有時候,他的心抱怨著好累,不想再繼續向前走了;有時候,他的心指使著做這做那,讓老沙一刻也不得停歇;有時候,他的心談論起恐懼,用各種可怕的後果恐嚇老沙;有時候,心又說它其實很滿足,他們已經走得足夠遠,可以回去了。無論老沙怎麼做,他的心仍舊反覆講述著它對生活和世界的諸多想法。老沙躲不開自己的心,只好儘力去傾聽,容忍它的怨天尤人和反覆無常。
一片烏雲飄來,山中的大雨頃刻而至。老沙背起小雪,披上雨衣,始終找不到可以避雨的地方。好不容易,走到了路邊的一戶人家,但主人看到他們接近,砰地一下就把大門緊緊關上了。老沙他們結結實實吃了個閉門羹。
遙望著前方的深山巨谷,雲霧繚繞,猶如仙境。既然走也下雨,不走也下雨,那就繼續走吧。老沙默默地想,他索性把雨衣脫了給小雪披上,自己則輕快前行,享受著天然的淋浴。 一秒記住http://m.bqg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