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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老沙和女兒(下)

  只有殺死自己,才能徹底斷滅這碌碌無為的一生。摧毀這具令人憎惡軀殼吧!踐踏這蠢笨無知的靈魂!死亡,死亡,唯有死亡才能帶來解脫!

  老沙迷亂地環顧四周,影影綽綽地看見旁邊有間小屋。他恍惚想起這裡是林場一處廢棄的瞭望站,從前的護林員在夏天會來此值班。屋裡應該有能夠結束他生命的東西。老沙趔趄地奔過去,一條軟綿綿的東西卻把他絆倒在地。老沙臉貼著地,盲人般地四處摸索著,將摸到的東西舉到眼前。哦,是一條沾滿灰塵的麻繩。很好,那就吊死在這棵樹上吧。願烏鴉來啄食他的眼睛,願野狗來撕扯他的雙腿。

  老沙渾身綿軟,仰頭挺直脊背,將麻繩往樹枝上甩。燦爛的星空映照著繁茂的樹冠,朦朧中,老沙意識到這是一棵樟子松。塞罕壩沒有自然生長的樟子松,這棵一定是林場剛建立時人工種植的。滿山的樹就活了這麼一棵,孤獨地立在山頂三十多年,最終成為了他的葬身之所。一下,兩下,老沙運用年輕時套馬的功底,繩子順利地套在了樹枝上。接下來,綁個死結,把脖子放在繩套里,蹬翻腳下的石頭,一切就結束了……

  老沙微笑著閉上眼睛,準備迎接死神的親吻。

  突然,一聲清晰的呼喚在他耳邊響起。「阿爸,阿爸。」是琪琪格的聲音。

  老沙下意識喃喃回應:「乖孩子,我在……」女兒是餓了?是渴了?尿濕了?會叫爸爸了?

  「阿爸,你答應我的花還沒有種。活下去……連同我那份一起……活下去……」

  「花?」老沙心裡泛起迷惑,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活下去?」

  「可是,怎麼活?」他聽見自己細小而遙遠的聲音在詢問。

  琪琪格的聲音回答道:「認識到死,就能好好的活。」

  老沙的耳朵突然聽不見了。因為眼前出現了那朝思暮想的身影,所以他只能聽到自己的哭泣聲。童年的女兒、少年的女兒、青年的女兒、騎馬的女兒……無數個女兒,從月牙湖面飛奔而來,向他招手,向他歡笑,蹦跳地走進了一旁的小屋裡。 首發域名m.bqge。org

  撲通一下,卡在咽喉處的繩結鬆開了,老沙摔到了草地上。他迷茫地睜開眼睛,女兒的身影不見了,只剩下那間髒亂、破敗的小屋,依然屹立著。

  無盡的后怕突然湧上心頭。自殺也是殺人,老沙竟然差一點成為了一個殺人犯?他竟試圖消滅自己的肉體,謀求內心的片刻安寧。這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啊!

  老沙拼著最後一絲力氣,追尋著琪琪格的殘留的幻影,一頭扎進了小屋裡,枕著殘破的灶台,睡著了。

  第二天,老沙向林場領導打了報告,請求轉崗為護林員,駐紮地點為廢棄的山頂瞭望站。

  那以後,他沒有去天宮,也沒有下地獄,只是守在女兒的音容笑貌最後消失的地方。守著,等著,等待女兒的再次到來。如果琪琪格找不到回家的路,那老沙就活成她回家的路。漸漸的,老沙活在了過去,成了夢境里的囚徒。在夜夜的夢裡,故人和往事輪番粉墨登場,他們一起談天說地,分享食物,放聲歌唱。但他從沒有夢見過琪琪格。但二十二年來女兒的幻影始終沒有再次現身,連夢裡也難以得見。

  「可是,在二十二年後,你卻在自家的乾草堆里發現一個小女孩。」林靜輕輕地微笑道。

  老沙坦然地點點頭:「是的。沒想到,二十二年後,我會以這種方式得到救贖。大家都以為我送小雪來找你,是因為我心腸好。不,我也有私心,也想要獲得一些新的希望。我很高興帶小雪進行了這趟旅行。一路上,我想起了很多回憶,有琪琪格的,有妻子的,也有阿媽阿爸的。有的回憶很艱難,但大部分都很美。也正是在路上,我才不斷接受這個事實。我的女兒已經去世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原本要山頂瞭望站作為我的終點,現在想想,那其實成了我的起點。」

  林靜安慰道:「有哪個父母能夠保護自己孩子一生?讓他不必經歷生活的困苦,讓他免於品嘗苦澀?即使你深愛著女兒,願意為女兒死去十回,也沒有辦法替她選擇自己的人生。總有一天人會發現,人生的道路永遠需要自己去走。父母,子女,愛人,朋友,只能伴你走一段路。」

  老沙嘆了口氣,說:「是的,接受父母無權確定孩子的人生,接受她是自己缺失的一部分,再繼續好好活下去。在旅途里,我意識到,世界上有的是失去孩子的人,而我只是其中渺小的一個。美好而幸福生活是確實存在的,但並不是人人都能有幸擁有。我不能因為自己的不幸,就否認幸福的存在。死亡就像一輛火車,不停地向我們迎面開來,它和你的距離每分每秒都在縮短。我們生活的一起,渴求的一切,都必須在這輛車撞上我們前儘力實現。死是一件無需渴求的事,死是個必然的結局。」

  說完了這些,老沙釋然地向後靠去。他好慶幸自己在旅途終點終於找到了旅行的意義。是遠行也是回歸。老沙從草原走向喧囂的城市,卻趨近與內心的最深的故鄉。大多數人有兩個故鄉,一個是身體出生地,一個是心靈的歸依所。但只有少數幸運兒,可以將兩者統一起來。離開,也許是為了更好的回來。人為什麼要愛自己的媽媽呢?為什麼要眷戀自己的故鄉呢?那是生命的來處,靈魂的歸處,是身心永遠的軟肋和鎧甲。所以女孩會尋找媽媽,所以老人會離開故鄉。

  林靜喝光了杯中的牛奶,話鋒一轉,問道:「你女兒讓你種花,這是什麼意思?」

  老沙微微地笑了起來,他的思緒回到了從前,回到了琪琪格在去世的前幾天。當時琪琪格神志還算清醒。她靠坐在床上,看著蒙古包外緩緩下沉的夕陽,輕輕地開了口:

  「阿爸,要是草原上能有一座花園就好了。」

  「什麼花園?」

  「我在北京時見過人家的四合院,裡面的花園打理得整整齊齊,漂亮極了。其中有一種玫瑰,大紅色、重瓣的、很香、很美。草原的花都是些小花,碎花。雖然也很美,但是看得慣了,還是忍不住嚮往那些紅玫瑰花。要是草原也能開出那樣的花就好了。」

  女兒很少對老沙提什麼要求,這次她難得說出口,老沙開心極了,笑著直說好。老沙並不知道在草原上種花有多難,甚至連琪琪格說得是哪種花都不知道,就滿口答應下來。那個時候,女兒就是要天上的月亮,老沙也一定會儘力去摘。

  「答應我了,可別賴皮。」琪琪格放心地笑了,閉上眼睛,重新陷入到昏睡中。

  聽完老沙的講述,林靜輕輕開口說道:「她一定是怕自己死後,你了無生趣,才這麼囑託你的。」

  「是這樣的嗎?她,並不是真的要一座花園?」老沙驚異地拍了拍腦門。

  林靜緩緩地為老沙講起了故事:「從前,有一位彈奏三鉉琴的盲人琴師,他遍訪名醫,終究不能重見光明。直到琴師碰見了一位道士。那道士對他說『我給你一個保證能治好眼睛的藥方,不過你得彈斷1000根弦才能按方抓藥。』

  於是,這位琴師帶了一位同樣雙目失明的小徒弟遊走四方,以彈唱為生。在他彈斷第1000根弦的那天早晨,他急不可待地把懷裡的藥方拿出來,請明眼人代他看看上面寫的是什麼藥材。

  明眼人接過藥方來一看說,這是一張白紙呀,上面並無一字。那琴師悲傷之餘突然明白了道士讓他彈斷那1000根弦的含義。

  琴師將這張白紙慎重地交給自己的小徒弟,對他說了和道士一樣的話:『去吧,去遊走四方彈唱吧。直到彈斷了1000根弦。你的眼睛就會被治好了。』」

  老沙凝望著講完故事深深看著他的林靜,淚流滿面。

  那一刻,他是真的,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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