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莉莉恩
從未想過真相會是這樣殘酷，莉莉恩一個勁的跑，卻不知該去哪裏，此刻這個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她一直稱之為家的地方，竟然仿佛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一路上遇到許多仆人和客人，他們向莉莉恩打招呼，莉莉恩看著他們友好的麵容，忍不住去想這些人知道自己真麵目後會是樣子。
越想越覺得不堪，她隻好裝作有急事的樣子快步跑開。
最後，她來到了書房——父親的書房。
在過去的十幾年裏，每當亞當空閑時，他就會來到這裏。這裏是隻屬於亞當和莉莉恩房間，無數個日夜，父女兩在此交心，傾談，品茶，享受擁有彼此的時光，這裏也曾經是唯一能讓莉莉恩卸下大小姐偽裝的場所。
在書房的深處，一高一矮兩張椅子成四十五度角側對著，昔日擺放茶點的方桌已經添了幾許灰塵，在房間的內側正中央的牆上，放著亞當的畫像，畫中的亞當麵色莊嚴，一絲不苟地抿著嘴，和莉莉恩常見到的父親的模樣完全不同。
在房間的一角，放著一麵等身的鏡子，莉莉恩來到鏡子前，仔細地端詳著鏡中的自己，或者說，鏡中的“她”。
金絲般頭發，藍色的眼睛，臉依舊是那張臉，莉莉恩卻覺得有些陌生。
她輕輕地用手撫摸著，撫摸著鏡中之人的臉。
“媽媽，你在這裏嗎？”莉莉恩對著鏡子低聲說道：“你在我的身體裏嗎？”
等待了許久，卻沒得到回應。
“媽媽，我全部想起來了，你在我的身體裏，對吧？”莉莉恩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道：“你出來啊，我想跟你說說話。”
莉莉恩用力地盯著鏡子。
這時，鏡子中的人漸漸有了一些變化，白色的肌膚上慢慢生出一片片銀色的鱗甲，藍色的瞳孔逐漸縮窄成一道利刃般的黑線，瞳孔四周擴散出一輪頗具威嚴的金色光芒——這分明是一個人形的怪物。
可怪物臉上露出了笑容，看上去就一點都不可怕了。
在這個瞬間，莉莉恩是開心的，她想，母親笑了，原來母親也很高興能見到我。
“媽媽！”鏡中之人開心地叫道。
莉莉恩笑容一僵，她意識到了什麽。
鏡中之人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她用手撫摸著臉上的鱗片，然後低頭看了看自己同樣附滿鱗片的雙手。
（這不是媽媽，這是……我自己。）
莉莉恩再次抬起頭來，望著鏡中的怪物，那怪物看起來是那麽的悲傷，那麽的醜陋。
“不要——”
她尖叫著朝鏡子揮拳，將鏡子打得粉碎，這是威力巨大的一擊，可她的手卻沒有任何實感。
像被抽幹了所有的力氣一般，莉莉恩癱跪在地上，渾身顫抖地喘息著。
世界仿佛失去了顏色，陽光透過書房的窗戶想要擠進來，卻隻能無力地撲落在莉莉恩的腳邊。
莉莉恩在絕望中抬起頭，看向掛在牆上的父親的畫像。
“父親大人，為什麽……為什麽你不告訴我？”
曾經有那麽幾年，莉莉恩堅信自己身上流淌著溫克家族的血，那是在她很小的時候。
近些年來，在所有人的眼中，莉莉恩都是十分平易近人，善良謙遜的大小姐，但是，這並不是從小就如此的，莉莉恩也曾有過十分叛逆的時候——這是隻有在莊園內工作了十年以上的管家和女仆才會知道的事情。
亞當·溫克非常寵愛他唯一的女兒，在莉莉恩還小的時候，他總是極盡所能地滿足莉莉恩——除了外出以外——的所有願望，吃的、穿的、有趣的玩具，隻要她想要，無所不有，就算是貴重奢華的東西，一時得不到，撒嬌打滾也總能到手。
於是，小時候的莉莉恩驕橫、蠻不講理，公主氣十足，是所有仆人的噩夢。
在莉莉恩七歲那年，一位女仆粗心地端了一杯溫度過高的牛奶，燙了莉莉恩的嘴——這是那名女仆第二次犯這樣的錯了，於是莉莉恩大鬧一場，讓父親把那粗心的女仆開除了。
這本是當時的莊園裏常有的事，但那名女仆在臨走前，當著許多仆人的麵大罵了莉莉恩一通。
“我為這個莊園日夜辛勞付出了多少，你怎麽可以因為一杯牛奶就辭退我？！你這個不講理的臭小鬼，你憑什麽？你不過是亞當老爺在外麵撿回來的野種！難道你體內的血就比我們高貴嗎？你不過是運氣好一點罷了，我告訴你，這個莊園裏沒人看得起你！這工作不幹也罷，我還不想伺候你這野種呢！”
那是莉莉恩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世”，而女仆的那番話，也是當時不少仆人們的心裏話，於是隨即便有一些經濟條件不算困難的年輕女仆和管家，傲氣地遞交了辭呈。
莉莉恩嚇壞了，她向亞當求證，但亞當隻說“你就是我的女兒，不要聽他們瞎說，一群下人，走了我們可以再招新的”，不願多解釋。
這件事對莉莉恩打擊很大，她一開始還不相信，但是在她有意地偷聽仆人們談話後，加上無法解釋自己沒有母親這件事，她終於“明白了”，原來她真的隻是父親撿來的孩子。
那之後莉莉恩飛速地成長了，她開始收斂，不再過多的任性，因為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仆人，所以在仆人們麵前便假裝什麽都不知道，從大小姐，變成了扮演大小姐的人。
像一個真正高貴的大小姐那樣，莉莉恩認真地學習禮儀，學習馬術，學習舞蹈和縫紉，也謙卑平等地對待侍奉自己的仆人們，可即便如此，她仍能不時地感受到仆人們異樣的目光，聽到她們譏諷的言論。
亞當對於女兒的這種轉變頗為心疼，可也沒有辦法。
莉莉恩終於變成了乖巧的小孩，她仍會向父親撒嬌，可僅在隻有自己和父親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她生活中的樂趣，幾乎隻剩下看冒險小說，這是無法出門的她，無法舍棄的愛好。
就這麽忍耐著，過了近十年，如果不是父親始終如一的愛，她恐怕早就撐不下去了。
當莉莉恩知道自己是亞人時，雖然傷心，卻也沒有很驚訝，既然不是父親的親生女兒，那麽她是誰，又有什麽關係呢？
可她現在卻非常痛苦，昨晚的記憶揭露了一些真相，盡管仍留有大片疑團，可袒露的部分，卻足以讓莉莉恩崩潰。
父親是靠龍骨當上的伯爵，那麽媽媽到底是怎麽死的？她這麽多年來不能出門，是因為父親一直知道她是亞人，因此害怕讓別人發現嗎？既然是這樣，為什麽不在一開始就殺了她，要把她帶回來養大？她一直以來努力活到現在，到底有什麽意義？
莉莉恩不敢去思考這些問題，她望著亞當的畫像，雙眼無神地問道：“父親大人，你真的愛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