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街邊得師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蘇焱無事可做,他漸漸打起盹來,睡著了。
夢中,他又回到了和父親收拾行囊,從那個遙遠的城市出發朝永安搬家的那一天。
他恍惚記得那一天的火光,亮堂堂的,照得家裏的每一寸黑暗都被趕跑了。--是的,他和父親離開的時間,是半夜。
熙熙攘攘的人影從家裏進進出出,他們在找東西,但是他並不知道他們在找著什麽。他隻看了一會兒,父親很快打開密道,帶著他也身輕如燕,趁著混亂出了城。
“父親,我們為什麽要走?”
“這裏太黑了,父親帶你去找光。”
當時他這樣問,父親這樣回答。
很長時間的顛簸流浪後,他和父親終於在永安安了家。日子開始平淡起來,再也不必擔心從在半夜驚醒,被父親抱在懷裏,從很高的窗戶上跳下去。
父親開始教他練武,要求嚴格,不見慈祥。他能看見父親眼中的期盼,練武也很用功。
隻是剛開始的時候,他有時會問。
“父親,我們不走了嗎?要找的光在哪裏呢?”
父親隻是用深邃的目光看著他,並不說話,告訴他別走神,姿勢又不到位了。
忽然有一天,父親帶他進了一扇特殊的門。--其實也說不上特殊,隻是他覺得而已。
“蘇焱,她是雲嬌。”
父親說話時的語調與往常有些不同,帶著一絲的興奮。
雲嬌。他心裏默念她的名字。
他看著她小小的個頭在春色撩人的院子裏亂跑,桃花開了滿樹,太盛太多,風一吹就散了,粉紅的花瓣漫天飛舞。她歪著頭看著,那雙眼睛明亮夾雜著純粹的欣喜,轉起來的時候清澈中便多了狡黠。
她忽然開始轉圈,留仙裙擺旋轉成花,儼然也是一朵粉桃。
“你叫蘇焱?我是雲嬌。我聽哥哥說你的土名是蛋蛋,那我以後叫你蛋蛋好不好?”
“不行!”
“反抗無效!蛋蛋你幫我摘那枝桃花吧!董姨說‘桃花襯美人’,我要把她送給娘親。”
“蛋蛋我請你吃如意糕呀!”
“蛋蛋……”
蘇焱耳邊甜糯的聲音朦朧起來,他感覺身體好像在搖晃,手臂有些沉重,眼皮也不自覺閉上了。是雲嬌又掛他手臂了?
“蛋蛋你睡了好久,起床啦!”
耳邊的聲音又清晰起來,他覺得自己應該堅持骨氣,於是努力睜開眼睛,大喊。
“都說了不要叫我蛋蛋!我叫蘇焱!”
雲嬌被蘇焱這一吼,怔了怔,抓住他手臂的手立刻鬆開,別過臉不看他。
“不叫就不叫!吼什麽吼!”
蘇焱這下算是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他趴在案上睡著了。他察覺到雲嬌有些生氣了,但想來想去也沒有什麽好主意,於是便什麽也不說,悶頭看向四周。
紫雲坐在他們旁邊,笑意盈盈,目光有些戲謔。她早就聽人說過這兩人是“青梅竹馬”,現在看來感情是真不錯的。
“嬌嬌,出來一個上午,你該回家了。我們說好的,你如果真要學琵琶,就得先備一把自己的琵琶,到那時候我才能教你真正的琵琶琴藝。”
“知道了。蘇焱,我們走吧。紫雲姐姐我下回來給你帶好吃的!”
雲嬌嚷嚷著就往外走,紫雲遲疑片刻,還是再次叫住了雲嬌。
“嬌嬌,姐姐身份特殊,沒辦法時常陪著你。如果你真的想學而不是一時興起,我也隻做你暗地裏的師傅,平時的練習還請你另外再找他人教授。”
“嗯。”
雲嬌含糊地回應,帶著蘇焱離開。臨娘看見他們下來還熱情送到了門口,目送他們走遠。
午時的街道總是少人,隻零零散散有一些。家家戶戶的煙囪炊煙嫋嫋,外出的人順著炊煙歸家,也躲避漸漸毒辣起來的日頭。
雲嬌走了一會兒便滿頭大汗,太陽曬得她有些心情煩躁。
她想起臨走時紫雲的話,心裏忽然有些難過。
紫雲雖說隻賣藝不賣身,但董姨也告訴過她,青樓女子大多都是身不由己,今日的陸賈就是個例子了,紫雲姐姐即使不喜歡他,也沒有能力趕走他。董姨說,青樓是個有錢就可以做主子的地方。
今日她出於私心在樂語樓鬧了一場,也不知道那個陸賈會怎麽找她的麻煩,何況陸賈還滾下了樓……
“蘇焱,我今天闖禍了吧,做了很壞的事情了吧……好像很多事情不是我們想的那個樣子的,有時候不喜歡也不能拒絕,討厭的事情也沒有辦法不去做,對嗎?”
蘇焱大概沒想過她會這麽問。他低下頭看雲嬌,後者的眼睛裏含著深切的迷茫,甚至有些恐慌。
她應該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吧。
“我也不知道。但我爹說,在正式成年之前,不論發生什麽,我們都隻是孩子而已,闖禍了就依靠他們這些大人就好。”
“雲嬌你別怕,陸賈摔下樓之後我看了一眼,他還能爬起來,還沒死呢!而是人是在我腳邊絆倒的,追究起來也是我的責任更大一些。大不了再被我爹打一頓就好了!”
雲嬌點點頭,又搖搖頭。又走了一段,她抓住了蘇焱的一隻手。
蘇焱順勢握住了。
兩人並肩走,一時間都沒有說話。
“誒!現在的小孩子這麽快就私定終身了嗎?大白天公然在大街上恩恩愛愛。嘖嘖嘖!”
有些欠揍的聲音忽然響起,是個清亮的男聲。
雲嬌和蘇焱都是一驚,很快反應過來那聲音說的是他們,連忙鬆開彼此的手,尋聲音的來源。
“別看了,我在這裏,看過來看過來!沒錯,再左邊一邊兒。”
那聲音又開口,這回兩人終於看清了說話的人的模樣。
那人看著大致二十出頭的歲數,披頭散發,蓬頭垢麵。他身材消瘦,身著褪了色而又破舊的寶藍色月牙紋飾布袍,腳上是黑色靴子,泥濘點點,靴子邊緣還沾著草屑,不難看出他一路應是風塵仆仆。
“你是誰?”雲嬌發問。
“這個問題問得好!敝人複姓有間,名流心,博學多才英俊瀟灑,人稱‘有間大師’!”
那人站起身來,比了個自認為瀟灑的姿勢,如是說道。而後又嬉笑著嘴臉走近雲嬌,瞪著眼睛上看下看,甚至抬起沾滿汙漬的手似乎想要撫摸她。
蘇焱二話不說打掉那人的手,將雲嬌擋在身後,麵色不善地防備著。
雲嬌從蘇焱身後探出頭,此時她心裏安定下來,好奇心冒了出來。
“你要幹什麽?”見有間流心還探頭探腦打量雲嬌,蘇焱生氣了。
但有間流心卻不回答他的話,更好像沒有把他看在眼裏。他笑嘻嘻地,對雲嬌說。
“這位小娘子,我看你骨骼驚奇天生靈根,不如做我徒弟吧!”
“徒弟?!”
蘇焱和雲嬌異口同聲,對視一眼,兩人眼中都是不可思議。
“你看起來邋邋遢遢的,有什麽厲害的本事?為什麽要我做你的徒弟?”雲嬌大著膽子問。
“誒!寶貝小徒兒你可別以貌取人,我雖然現在看起來是有點像乞丐,但是為師有錢那會兒可是上京第一美男子!不知道有多少姑娘為看我一眼一擲千金……”
“為了見一麵一擲千金?這不是青樓的姑娘嗎?你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
蘇焱有些不耐煩。雲嬌還沒說同意做他徒弟呢,怎麽這人就叫雲嬌小徒兒了?還寶貝?他都沒叫過她寶貝!
麵對蘇焱,有間流心就沒什麽好臉色了,當即翻了個白眼,看著他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位智力低下的人。
“本大師當然是男的了!沒見識的土包子!本大師的身價可是很昂貴的!”
說完,有間流心又換上笑容,繼續遊說雲嬌。
“寶貝小徒兒,你要相信為師,為師是很厲害的!你想學什麽都可以。怎麽樣?要不要跟著為師?”
“你跟我回家,如果我爹爹同意,我就考慮一下。”
雲嬌轉轉眼睛,拉著蘇焱就往家的方向走。
她也不怎麽相信有間流心的話,但這個人說到了‘京上’,也許爹爹會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而且就算他是騙子,她也想問問‘京上’到底是什麽。
雲嬌一步步走得飛快,有間流心沒有多想就跟了上去。
“去見寶貝小徒兒的爹爹?嘿!小心髒還真有些忐忑。”
雲府。正堂。
侍女樂顏為在座的幾人奉茶之後便退了下去。淡淡的茶香在堂內漂蕩,對愛茶之人來說是一種享受,對抱有有別的目的人來說,則有些多餘了。
雲傲坐在主位,慢條斯理品嚐著新泡的碧螺春,神情自然,一點也沒有來訪客人想看到的表情。
雲沂源站在雲傲左側,保持著一貫的儒雅氣質,隻是看向兩位“客人”的目光有些不耐,心裏有送客的意圖。
“按你這麽說,是嬌嬌打傷了你家陸賈?嗯?陸豐城?”
雲傲眯了眯眼睛,開口,語調帶著淡淡的威儀。
陸豐城聽見雲傲的語氣自是不快,回應。
“話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雲傲,你就說要怎麽辦吧!我陸家堂堂永安富甲,這點臉麵還是要的。”
“哦?你家陸賈二十幾歲的人被我六歲的女兒打得鼻青臉腫,這是能力問題吧?你要討回什麽臉麵?”雲傲反問。
“什麽?六歲?”
陸豐城有些傻眼,但麵上卻不動聲色,驚歎也隻是在心裏,暗悔自己沒問清楚就帶著人到了雲家。
陸賈回家以後,隻說被雲家的雲嬌打了,怎麽不說對方隻有六歲?這樣他來談什麽臉麵?要真丟臉也是剛剛自己親自扔地上讓人踩了!
“雲嬌是隻有六歲,但是她故意拿杯子砸我,還故意把我絆倒!”陸賈發覺陸豐城的看向他的目光多了惱怒,連忙喊。
果然,陸豐城臉色和緩了些。並且為了把事情的嚴重性提升,他話鋒一轉,扯上了兩家的商業上的競爭。
“不知雲嬌此番作為,可是對我陸家搶了你雲家布坊的生意有意見?竟讓一個無知小兒做此等事情。”
“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布坊的生意隨時我可以拿回來。至於你兒子,嬌嬌打了就打了吧。沂源,你送下客。”
陸豐城那點壞水放在雲傲麵前還真不夠看的,甚至更本不需要在意。
他雖進了雲家的門叫叫嚷嚷要“討公道”,但從一開始,他們就是注定要輸的那一方。不論是所謂的公道還是生意上。
雲傲說完話便隻留給陸家父子一個背影,雲沂源從原位離開,站到正堂門邊,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
“陸家叔叔,您請吧!記得小心腳下,萬一在我家摔倒了,那,可就不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