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縣太爺(三)
“得了吧!跟我你還吹個什麽勁兒,就算你當官比海瑞還清廉,和我又有什麽關係,我會提拔你嗎?你留著以後跟你的皇上說去吧。今天我隻需要銀子而已,銀子越多你的狗命越安全,懂嗎?”淩雲道。
“我懂,我懂,但是我真的沒帶多少銀子,手頭隻有幾千兩,大俠,您看夠嗎?”陳世忠可憐巴巴道。
淩雲甩手給了他肥臉上一個巴掌,頓時紅腫了起來,肥碩的腦袋此刻看上去更像豬頭,怒道:“你蒙誰呢?你知道你前任隨隨便便都能拿出來多少嗎?一百萬兩!這還隻是銀子,沒算地產家業田產和金銀首飾,他在這個偏僻的靖南縣做知縣,尚且能有這麽豪富的家產,你告訴我,你在京城六縣之一做了那麽多年知縣,那可是天下最富得流油的地方,你隻能拿出幾千兩銀子,莫不是當我是傻子?”
“不敢,不敢,我真的是實話,因為我千裏來做官,從京城到這個窮地方,實在是沒想做太久的官,所以家眷都沒帶過來,家產也都在老家,不在這裏,我手頭能拿出的銀子隻有這麽多,但您放心,隻要留下我的小命,我就可以幫你要來想要的銀子,畢竟我做了那麽多年知縣,深知搜刮銀子的技巧,若是想坐穩坐牢,穩步經營,既不遇到地方勢力的反對,又能搜刮到最多的銀子,這就是細水長流的法子,那知縣就在聯絡當地的士紳富商,壟斷當地的物產和百姓必需之物,隻要把這個拿住,所有當地的銀子都會滾滾落入你的口袋,但這是一個長久之計,當地百姓是溫水煮青蛙,漸漸地被剝削而不自知,所以不會太大反對,能夠坐穩位子。”
“當然,對於大俠你現在急需銀子的做法,還有兩種快速搜刮銀子的法門,一個是向百姓直接開刀,另一個不直接對百姓開刀,而是將第一刀開在富戶身上,但以後還是要普通百姓來承擔這個損失,大俠,你選擇哪一種?”陳世忠狡黠一笑問道。
“兩種有什麽區別?”淩雲好奇地問道。
“兩者小小不同,大致沒有區別,非到迫不得已之時,我一般不會使用這種搜刮銀子的方法,實在是激起民怨太大,一般隻在軍情告急、皇命所差這種非常時候才會用。具體來說,前一種很簡單,直接向百姓征稅,挨家挨戶,敲門入室,有錢取錢,有糧拿糧,要是問起直接就說征徭役,不給錢就抓人,反正隨便找個理由就行,明刀明槍,幾十號人,誰敢反抗?或者在城門口設一個關卡,所有出入之人,均克以過關稅,不交就收繳了貨物,不然就抓人,通知家裏拿錢贖人,那大獄之中,陰濕肮髒,人進去一個樣,出來一個樣,甚至許多撐不住就死在了裏麵,那也沒法子,扔去亂葬崗,隻能白死,這就是我們搜刮銀子的方式之一。”
“當然還有第二種,就是找當地的富戶,以官府的名義跟他們打借條,威逼利誘,大多都能擠出不少油水,但是富戶可不是一般老百姓,所謂匹夫一怒血濺三尺,可富戶都是有些背景的,甚至有些人當朝有官,就算那些無權無勢的富戶,萬一以後人家出了成才的子弟,考上了進士,當上了官,從此以後飛黃騰達,你也是相當於捅了一個二十年後的馬蜂窩,為子孫損了陰德,這和普通百姓世代貧寒不同,所以富戶的錢要還,至於怎麽還,那就方式多種多樣了,或者允許他們此後若幹年專門壟斷當地的某種商品經營,或者是讓渡一些稅銀給他們,甚至直接批一塊地或者他們想要的某種權力,甚至有的富戶隻要一個貞節牌坊,或是監生的稱號,便願意花大把銀子,這都是可以交換的東西。”
“這麽說來,無論是前一種方式,還是後一種方式,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最痛苦的還是那些普通的百姓咯?”淩雲道。
“沒錯,這也怨不得我們,本來天子牧萬民,一個牧字,足可看出,萬民都是天子手中的羊群而已,為了天子一人所喜所欲,哪怕害死了幾隻羊,那也無話可說,更何況這些百姓苦了點,總比戰亂之時被當做人肉湯吃了好些,寧做盛世狗,不做亂世人,你也聽說過這句話吧,現在他們能夠有一口飽飯吃,就足矣,不至於餓死,生活苦一點算不得什麽。”陳世忠道。
“你倒是挺能幫他們看得開,你自己吃得肥頭大耳,都沒個人樣了,老百姓瘦得沒有人樣,你是胖的沒人樣,照你這麽一番狡辯,這層層盤剝的統治體係,反倒是為了維護政治穩定,避免戰亂,多麽荒謬,難道百姓就該受苦受罪?”淩雲不滿道。
“大俠,我知道你俠肝義膽,看不慣我們這些官僚所為,但是你要知道,現在的社會,每年就那麽多良田,能夠產出的就那麽多糧食,甚至遇到大荒之年,青黃不接,糧倉空空,那時不知要餓死多少平民百姓,所以,吃飽真的是老百姓最大的命,民以食為天,不想讓百姓造反,唯一要做到的就是讓他們吃飽飯,所以皇帝一直設天壇,供奉天神,同時又設了地壇,供奉大地之神,也是為了五穀豐登。你看著這個國家,皇帝錦衣玉食,百官衣食無憂,唯獨百姓日日為吃飽肚子發愁,那是因為皇帝一旦喂不飽百姓的肚子,就要被造反被推翻,那時的皇族比普通百姓可慘多了,殺頭的殺頭,慘的皇族甚至被丟進油鍋,文武百官一旦戰亂,也是世家性命全都丟盡,好的還能投誠新主,壞的從名門望族一下淪為街頭乞丐,也是常事,而天下百姓,戰亂之時也是性命堪憂,生靈塗炭,所以,你發現了沒有,每次戰亂,從上到下的命運整個顛倒,原來高高在上的皇帝成了下場最慘之人,文武百官還是處在中間,而造反的百姓卻搖身一變,成了新皇帝,隻有那些安分守己的百姓始終待在底層,所以啊,皇帝承受的風險最高,他的回報最豐厚也是理所當然,其他人也以此類推,並不是說百姓苦是應該的,而是總有一群人苦,那群人並不是不變的,他們也可以讀書踏上仕途,也可以苦心經營成為富商,隻是不可一代而蹴成罷了。”陳世忠長篇大論了一番,其中頗多感慨。
“特別是那些造反的百姓,你以為他們上台之後就會施行善政嗎?不,他們會變本加厲,把本族的親戚全部加封,各個享有幾個縣、幾座城的供養和封地,每個皇族一生下來就封官進爵,含著金鑰匙出生,我們這些苦讀幾十年書的人根本沒法比,你說他們曾經難道不是窮苦百姓?一旦得勢,比曾經的皇帝還要奢侈,不在少數。”陳世忠道。
“你這一點倒是說對了,雖然你不是個好官,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但今天這番大論我很讚成,從奴隸變為主人的,一定會比原來的主人還要變本加厲,現在這個世界,生產力低下,糧食總產出是恒定無法改變的,所以如何就這些糧食進行分配,以讓最多的人口能夠吃飽飯,一定是個艱難的抉擇,背後甚至充滿了血的鬥爭,為此曆史上不乏出現兵戎相見的局麵,這也是我們中原曆代朝代更替的真正原因,不是什麽王朝氣運已盡,而是很多百姓吃不起飯,自然要造反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詩聖杜甫的詩講得很對,像你一個小小六品知縣,每天的夥食大概比一個村子吃的飯還要奢侈,這樣肯定是難以為繼的,但是為什麽那些皇族權貴、富商巨賈、達官顯貴明知道隻要留一點骨頭和湯給百姓,百姓就不會造反,就不會推翻他們,他們還是寧願酒肉放臭,也不願分給這些人?因為他們彼此之間,都願意別人多奉獻一點,自己多吃一點,這樣自私的人性,是無法指望他們自己做出犧牲的,最後鬥爭的結果就是滿朝權貴一船盡沉,新的皇族權貴再次出現,再開始一輪新的王朝,這就是曆史朝代更替周期律的真正原因!這也是富人們之間的囚徒困境!”淩雲一口氣說出心中的想法,很多詞語那陳世忠根本不能理解,但知道兩人的想法幾乎一致。
隻要上層權貴不能節製自己奢靡的生活,過大的欲望就會對下層百姓造成過度的剝削,糧食的豐年還好,一旦災荒之年,蛋糕小了,權貴們卻不願意放棄自己應有的份額,造成的最終結果就是權貴之間彼此指責對方奢靡浪費,剝削百姓,而百姓們不管你們誰搞得事情,隻要挨了餓,挨餓是死,造反還有一線生機,那就揭竿而起唄,殺土豪唄,殺權貴唄,最後殺皇帝唄,造出一個新世界!
當然了,淩雲熟讀曆史,知道中原曆朝曆代變革太過豐富,不是一句話能夠概括的,但整體而言,關於蛋糕大小和蛋糕怎麽分的問題,幾乎貫穿了整個人類的曆史,中原放在這個曆史的長河之中,也不能逃離人性這亙古不變複雜而又簡單的定律。
貪婪與自私是人性中最醜惡的部分,但又是永遠不可能改變的部分,當人吃飽的時候,這些醜惡麵、獸性的一麵隱藏了起來,等到饑餓的時候,所有醜陋一麵又暴露了出來,讓人不寒而栗。